第四十八章假美元初涉迷案黑皮本又起争端焦小玉走进周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周森林正与财务处的副处长谈着什么。“周局,我找你有点事。”“小玉呀,你先请坐。”周森林在财务处的报表上签了字,‘林先回去吧。我们约个时间再具体研究。“财务处副处长拿着局长签批的报表出去。周森林站起来,走到焦小玉面前,按着她的肩膀说:“坐。你的病还没痊愈,别累着。”焦小玉坐在沙发上。周森林绝口不提她强行去与焦鹏远见面,引起有关方面强烈不满这件事。他等她自己提出。“周局,”焦小玉把手捏着的信封递给周森林,“医院给我寄来了通知,让我住院复查。你看怎么处理?”“是吗?”周森林从信封抽出通知,“有病当然应该及时治疗。其实,你就不应该那么早出院。”医院发来的住院复查通知,周森林不看也知道。正是他和方浩研究后决定,让焦小玉回医院治疗加休息,经与医院协商,由医院方面发出通知的。他觉得,让焦小玉住院是帮助她摆脱现实压力和反贪局免遭议论最好的办法。“好,既然医院要求你住院复查,我看这很好嘛。这回,你干脆踏踏实实住上一阵子,等身体彻底康复再出院。你准备什么时候住进去?我让陈虎开车送你。”“不用。陈处长很忙,我也不愿意让他送。我自己能去。”“小玉呀,你是不是对陈虎有点误会呀?他对你是很关心的。这小子是个暖水瓶,里边热,外边凉。”“我不管他是暖水瓶还是矿泉壶,跟我没关系。周局,我还想问件事?”“什么事?你过去说话不是很痛快吗,你说。”“检察院的宿舍,是不是快动工了?”“你问这个事呀,”周森林拍着自己的脑门,“你是想要房子吧?我把你没有房子这件事都给忘了。你现在还住在你同学那儿吗?”“对,还住在那儿。”“是呀,焦东方原来给你搞的那一套两居室,你硬是退还给产权单位了。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想往回收,不退也不犯法嘛。那时,你还没来检察院,也谈不上以权谋私。没错,检察院宿舍这个月就开工,一年后就能住进去了。你分一套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给你打包票。”焦小玉冷笑说:“就是千钟批给检察院那一块地吧?”“就是那块地。交通方便,地段也好。你就等着住好房子吧。”“那我就不明白了。周局,千钟那么大笔一挥,把地批给了检察院,就把你们通通收买了!”周森林脑袋“轰”的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焦小玉会横着打过一发炮弹,而且是冲着他来的。“小玉,你是不是发烧呀?”“我没发烧。我很冷静。这块地,检察院申请了许多年,一直就没批下来。偏偏市委出了问题,千钟的狐狸尾巴出来的时候,他拿着批文送上门来。你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千钟是来做交易,他给检察院批地,检察院对他手下留情。但是你们一个个谁也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落个实惠,住上房是真的。那是批地吗?那是白送。千钟象征性地收了点土地使用费,不到正常费用的三十分之一。千钟慷的是国家之慨,检察院侵吞的是国家利益。你们双方就这样成交了!周局,我说的没错吧?”周森林心里打个冷颤。这回他算是认识焦小玉了,她美丽的外表下是男子汉的刚烈,是匹难以驾驭的烈马,她心中有一条足金的法律准绳,怪不得她能把叔叔和哥哥送进监狱。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她是不是因叔叔、哥哥的遭遇,而心存对检察院的报复呢?周森林觉得必须把焦小玉的气焰压下去,让她收回她的想法。否则焦小玉会成为全检察院的众矢之的,她会把大家期盼已久就要到手的房子毁掉,而人们会宁愿毁掉焦小玉,而不愿意毁掉房子。要是那样,对焦小玉就太不利了。“焦小玉,你的话太离谱了。千钟批地不是他个人行为,是政府行为。你怎么能把这说成是千钟与检察院的交易呢?这块地早就该批给检察院嘛!不能说因为市委、市政府的几个领导出了问题,日常工作就全无是处了!不错,检察院的土地使用费是比正常的低了些,这可能是市政府考虑到检察院是个清水衙门,没那么多钱,在政策上有所倾斜吧。盖宿舍,涉及到检察院所有工作人员的具体利益。你赶紧把你的想法收回,千万不要到处说。传出去,大家对你会不理解,还不一口一口地把你生吃活剥了。”焦小玉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周森林跟前,双手撑住办公室的台面说:“那就让他们一口一口地把我生吃活剥好了。哼,一句政府行为就能把这件事的交易本质遮掩过去吗?没错,你们办得到。在政府行为这块遮羞布下,发生了多少起腐败行为?追查起来,一句集体讨论,一句政府行为,一句有报告有批复,就全遮掩过去了。周局,你难道不明白,许多大案要案就是在政府名义下发生的吗?政府就有滥用权力的权利吗?我知道,你们不想追究千钟低价突击给检察院批地这件事,不想错过福利分房这最后一班车。对千钟不但没立案,现在说他好话的倒不少。这不是交易是什么,不过是披着合法外衣的交易罢了。”“焦小玉,”周森林猛击桌面,“诽谤国家机关,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检察院和千钟的交易?你怎么知道对千钟就不立案?”焦小玉照样用手掌猛击桌面,大声叫道:“你起诉我呀!你们敢吗?要这样下去,你找张报纸,把‘反贪污贿赂局’的‘反’字糊上,干脆叫贪污贿赂局不更名正言顺!”周森林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在心里承认焦小玉尽管言辞过激,那是她情绪不稳定造成的,但出于公心,所言也不无道理。但这件事焦小玉是赢不了的,即使她把情况向上反映,上级也绝不会认为这里有什么交易,顶多不过是追加一笔土地占用费罢了。说到底,是国家把左面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再放到右面的口袋里去。这里面没有自然人和法人的权钱交易。但小玉这样一闹,势必使她成为检察院的害群之马,她怎么能承受住众人的压力呀。“小玉,我态度不好,不该冲你拍桌子。你有很强的原则性,这是好的。但太年轻,不成熟。众怒难犯,你不知道?再说,不管千钟批地的动机如何,检察院并没有承诺不给他立案。个别人说他好话,不能代表组织。所以,我们和千钟并没有你说的交易。有些人,可能是想放千钟一马。中国的事,许多是尽在不言中,你也抓不到什么证据。据我了解,千钟现在揭发很积极,允许犯了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是党的政策。这起大案,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还很难说。我们基层办案人员,说实话,也只能是边走边唱,边改调门。今天的事就此打住,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见。如果真理是在你手里,你的真理也还没成熟,你慢慢等它成熟吧。社会是复杂的,有些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你再长大几岁,也许就明白了。走,我立刻送你住院,这就去。”周森林拉住焦小玉的手,传过来一股凉气。“小玉,你的手像块冰似的。孩子,你是没人疼啊。老话说,没人疼的孩子手凉。”焦小玉趴到周森林的肩膀上,失声痛哭。“周局……我心里憋得慌,难受……”“我知道,孩子,我知道,你的心……苦啊卜…。。”周森林亲自送焦小玉住进了医院。他交给住院处一张检察院的空白支票,一再嘱咐主治医生,三个月内不能让焦小玉出院。他希望能尽量减轻焦何案风暴给焦小玉带来的伤害,再也不能让她雪上加霜了。让她暂时出局,是对她最切实可行的保护。陈虎拨通了何可待的手机。“可待,我是陈虎。”“陈处长,很长时间没见了。你的小乌纱帽还没让人摘走吧?”“还戴着呢。”“找根绳,把纱帽翅扎结实点。小心让风刮跑了。”“你怎么知道我的乌纱帽戴不长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是我老爸托梦时对我说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老祖宗的至理名言你都忘了?焦家父子俩全进去了,大案胜利结束。再留着你,除了添乱,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下海,跟我做生意吧。我扶你一把。”“你少废话。你给我办件事。”“什么事,你大处长还用找我?”“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到什么地方找你?”“事儿急吗?”“急事。最好马上见面。”“就怕你不敢来。我正开车去墓地,就是公墓。给我老爸扫墓。你要着急,就过来找找。要不急,明后天再说。”这倒是件新鲜事,陈虎从来没听说何启章的尸体已经火化并下葬这件事。为了法医作出究竟是他杀还是自杀的鉴定,尸体在医院冷冻保存了很长时间。看来,何启章的尸体火化是在我去境外缉捕郝相寿那段时间。既然有了何启章自杀的结论,继续保留尸体已经没有必要。“好吧,我过去。到了,再用手机和你联系。”“那好,你马上过来。操,我也来不及向我老爸请示了。你敢来,他还不见得愿意接见你呢。”陈虎关上手机,骂了一句:“看你还能狂几天。”在墓地停车场,陈虎发现了何可待的本田王。他把切诺基停靠在本田王旁边。望着山坡上一排排拾阶而立的墓碑,他的心感到阵阵绞痛。陶素玲的墓正静静躺在半山坡上。2020吉普从公路滚下山坡的惨状浮现在他眼前,一个充满朝气的躯体化作一捧骨灰永远栖息在冰冷的墓碑下。夺去她生命的正是何启章案件。此刻,何启章的骨灰也静静地躺在这里。死亡,把高贵的人与卑贱的人,把好人与坏人拉平了。何启章因自杀身亡,不再受到法律的追究。想到这,陈虎感到忿忿不平,他觉得把何启章的墓也放在这里,是对陶素玲英灵的亵渎。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公墓,罪该万死的人也有权埋在这里。墓地小卖部出售香烛、鲜花、矿泉水、酒类。陈虎买了一束白色的马蹄莲、一瓶二锅头酒、一瓶矿泉水。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陶素玲的墓碑旁。枯黄的松枝、败叶和纸屑盖住了墓碑,碑面上有雨水和风沙留下的污渍。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祭扫陶素珍的墓。陈虎在墓碑旁蹲下,轻声说:“玲玲,我来看你,真想你呀。”他掏出手帕,拂去墓碑上的枯枝败叶,用矿泉水从碑顶端开始清洗。清洗干净后,打开二锅头的瓶盖,把酒倒在墓碑上,一滴也没有剩。洁白、吐出黄蕊的马蹄莲安放在墓碑前。“玲玲,”陈虎的手轻轻抚摸墓碑,“你听了可能会生气,何启章的墓也在这个墓地。我一定要给你争个烈士的称号,把你迁往革命烈士公墓。再见,我会再来看你的。”陈虎掏出手机拨通了何可待的手机。“我到了。你小子在什么地方?”“你往最上面走,有个石亭子,就找到我了。”陈虎从陶素玲的墓碑走到上山的石阶路,一直往上走了三十多级台阶,来到了最高层。何可待在一个四方形的石亭里冲他招手。陈虎以为石亭是供扫墓人休息和远眺的场所,走到才发现,原来石亭是何启章墓的附属建筑,一块两米高、一米二宽的汉白玉刻着何启章名号的高大墓碑竖立在四方形石亭的中央!陈虎倒吸一口凉气。他原以为死亡把好人与坏人扯平了,看来并不是这样。本市第一贪官高大的墓碑和花岗岩石亭,依然向社会宣告他的显赫和尊严。三十多级台阶下面,才是陶素玲的两尺墓碑。何启章的墓碑下堆放着几十束鲜花,还有苹果、桃子等贡品。非常整洁,可以说一尘不染。陈虎讥笑说:“何可待,你爸的威风与他活着时不损分毫呀。是你这个孝子立的碑?还盖了个亭子。”“法律管得了活人,管不了死人。谁有钱,谁就能在这个墓地选择风水最好的地方下葬。只要你舍得花钱,碑立得比人民英雄纪念碑还高也没人管你,更别说建个石亭了。”“那你立碑和建亭子,花了多少钱?”“对不起,这纯属私人事务,无可奉告。十万八万,总是有的。陈处长,在亡灵面前,你说话时嘴上得留点德性。连司法都不追究死者的责任,你别冒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惹我跟你翻脸。”“这么多鲜花,也是你一个人送的?”“这倒不是。我今天就带来一束紫罗兰,其它的花,都不是我带来的,那些贡果也不是。不信,你问问看墓的老头,好多事也是我听他说的。”何可待冲着在紧挨着一个墓碑下除草的老头叫了一声:“大爷,你能过来一下吗?”应声走过来一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汉,身上扛着一把锄头。‘次爷,我这位朋友想知道,这些鲜花是什么人送来的?“老汉用手指着紫罗兰说:“这把花是你刚拿来的。那束勿忘我,是我今天早晨摆上去的,其它的花,我就不知道是谁送的了。今天上午好像来过几个人,苹果可能也是他们留下的。”陈虎亲切地说:“大爷,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我是庄稼老头,自打这地方改成公墓后,就看墓。谁给钱,我就把谁家的石碑勤擦洗点,不给钱的,用条帚扫扫就大面上过得去。”“那你一个看公墓的,干嘛还给这个墓碑送花呢?你认识这个碑主何启章吗?”“不认识。有一天,来了个女人,挺漂亮的,她给了我两千块钱,让我每天给这块碑送上束鲜花,她点名要勿忘我。她还嘱咐我每天把墓碑和四周打扫干净。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除了买花,两千块我还能挣下多一半呢。”“大爷,到这块碑扫墓的人,多吗?”“隔三差五的有。来的都是特体面的人。他们知道我是看墓的,都往我手里塞钱,让我把墓弄干干净净,还留下不少香烛钱。我盘算着,这位墓主,生前肯定帮了不少人。死了,才香火不断。看起来,人呐,生前还是多做善事,死后才能留下个好名声、好念性。这不,连我这个看墓的孤老头子,以前没见过他,他死了我倒沾上他的光了。阴德哟。拜托二位了,别把石亭弄脏了。要没什么事,我锄草去了。”老头走开后,何可待轻声说:“我都没敢告诉他我是谁。我怕他知道我就是碑主的儿子,他冲我磕头谢恩。我哪敢受他的头呀。我旁敲侧击问过他两次,他从来给我爸扫墓的人手里,少说也接下了万把块钱呢。”“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前来祭扫的是谁了?”“不知道。我一回也没碰上过。他们也不会给看墓老头留下姓名。但我能猜出他们的心思。我老爸一死,把他们都保下来了。你忘了我告诉你,我老爸给我托梦,说他一死保下来局以上干部就有一千多人呢。这些人,心里感念我老爸的恩德和救命之恩,上这里来也肯定是偷偷来的,怕暴露身份。他们是良心上过不去,来找心理平衡。说不定,祈祷我老爸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平安无事呢。”“嗯。你分析得有道理。这些人,肯定没少从你爸手里捞好处。”“要不我老爸怎么有及时雨来江这个绰号呢。我一直纳闷,那个给老头两千块钱,指定经常送勿忘我的年轻女人是谁?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人来。这世上还真有情种,难得,实在难得。我老爸死了还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这辈子他算没白活。”“看来,你老爸确实是做鬼也风流了。”“别在这儿骂人。嘴上积点德,等你死了,也有人给你送花。你别在这儿惹我老爸木高兴了,有什么事,咱们下山说。”何可待朝父亲的墓碑深深地三鞠躬,然后随陈虎下山。回到停车场,何可待靠在丰田王车门上说:“让我给你办什么事?”“我有一千美元,你路子广,给我换成人民币。找你,无非是比价换得高点。”“就一千美元?少点。”“以后还有,先换一千。”何可待会心地一笑:“陈处长,你算开窍了。行,这就对了。”陈虎从兜里拿出十张面值一百的美元,这是他从一万美元假钞中隔着号码抽出来的十张,他不担心何可待认出钞票上的号码,由于号码不是紧连的,何可待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何可待接过美元,看也没看就放进手袋。“明天我给你回话,陈处长,从今天起,你我才算是朋友了。”何可待与陈虎上了各自的车,驶向城里。第二天下午,何可待拨通了陈虎的手机,把他叫到公司办公室。何可待从老板台抽屉里拿出一万人民币,放在桌面上,又推到陈虎手边。“给你换完了,一千美元换一万人民币,不低吧。”“谢谢。”陈虎。动中很失望,这就是说何可待与具体经办换汇的人,都没有发现是假美元。还得想办法把~千假美元要回来,不能让它在市场上流动;再说那是证据,不能流失。何可待从手袋里拿出了十张百元面值的美元,也推到陈虎的手边。“这个也还给你。原物奉还。”陈虎故作惊讶地说:“可待,你这是什么意思?”何可待点上支烟,轻松地吸了两口。“除处长,以后你用钱,只管对我说。别捣腾假钞,出了事就不小。拿回去吧,你那一千美子,是假的。”“假的?你敢肯定?”“我一个哥们,干切汇十几年了。我最近手头紧,要不当时我就给你换了。其实换什么,我给你点儿就是了。切汇那哥们,手一捏,就知道是假的,说我不仗义,人家不换。陈处长,这回你让我栽了面。我不怪你,你是刚出道,肯定是让别人骗了。”“那……对不起,美元是假的,那这一万人民币,我不能要。”“你别来这套骗***了。钱是我的,你拿着就是了。~万块算什么,等我资金周转过来,你缺多少就上我这里拿多少。”“谢谢,”陈虎把一万人民币推到何可待手边,“你的钱,你收回。我的钱,我收回。既然你证明了这一千美元是假币,我们就换个话题。何先生,你还记得你家保险柜被盗的美元,有一笔是号码相连的吗?”“有这么回事。陈处长,陈大哥,你给我作局,下套,栽赃,是不是?想给我安上切汇的罪名抓起来?”“这一千美元,是我从那三万假美元中,隔着号码挑出来的。经中国银行鉴定,这是一笔美元假钞。你也证实了这一点。”“陈处长,我的陈大哥,瞧这阵势,你是真要下套整治我?”陈虎站起来,用手指敲着桌面。“要存心给你下套,就不用这种办法了。不过,你的嫌疑是不小,假钞从你父亲的保险柜被盗走的,这是铁的事实。你为了洗清自己,也得说清楚这笔假钞的来历。”何可待一阵慌乱后镇静下来,他给自己和陈虎各斟了~杯洋酒。“操,我这个人,太老实。和焦东方的鬼心眼儿根本就不能比。昨天,你托我换美金,当时我心里就有点嘀咕,公正无私的陈虎怎么一下子掏腾起换汇来了?但还是上了你的套。以后你的话,我得打折扣了。你这个朋友,交不得,除了给别人下套,人之常情一点没有。就说焦家父子这件案子吧,我帮了你多少忙?又帮你立了多少功?不客气说,你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呢?现在大案你办完了,开始捉摸我这个跑龙套的小角色了是不是?”“可待,我现在是帮你。冲你家保险柜里有假纱,公安局立刻就有理由拘留你。都用不着我出面。想清楚没有?这三万假美元,是怎么来的?”“陈处长,陈大哥。你想一想,真钱我都花不完,还能捣腾假钱?再说,那是我老爸的保险柜,钱是怎么来的只有他知道。不过,我敢保证,我老爸不会知道美元是假的,他要是知道,早擦屁股了,还能放到保险柜里供着?”“你家还有没有假美元?”“那你就带着搜查证来搜吧。我们家已被市委高干大院扫地出门了。你去搜查过的那座楼,早让市委收回,包括家具和古董。我老妈只好和我住在一起。什么东西也没剩下。只怕你现在去搜查,都没有地方供你搜了。”陈虎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何可待承认了假美元出自他父亲的保险柜,就为以后的合法传讯打下了基础。“那好。这事不算完,这笔假美元的来历一定要查清。你还是认真想想,争取主动。我还会找你的。你态度不好,我就不得不换一种谈话方式。再见。”返回反贪局的路上,陈虎的耳边不断响着“我老爸不会知道美元是假的,他要是知道,早擦屁股了,还能放到保险柜里供着”这句话。他觉得,何可待与假美元之间的关系,似乎可以排除,他甚至傻乎乎地拿假美元去向他的朋友兑换,引来同伙的嘲笑。但何启章真的不知道这笔美元是假钞吗?他搞财务工作几十年,接触过各种外币,对真假外币应当有识别能力,他怎么会觉察不出来呢?何可待那个搞切汇的朋友,不是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假的了吗!如果何启章知道这笔美元是假的,又刻意放在保险柜里保存起来,那又意味着什么呢?陈虎的精神一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设想一…何启章正因为知道这笔美元是假币,才刻意锁进保险箱——已经逼近了事物的本质,也就是说,何启章掌握着关于美元假钞的秘密。陈虎叹口气。哎,何启章带着太多的秘密自杀了。每个到何启章高大墓碑祭扫的人,都是一个秘密;每个秘密都是一件罪案;他突然一死,所有的线头都割断了;不知有多少腐败干部就此逃之夭夭,至今仍堂而皇之地出入各级政府机关,甚至到处做反腐的指示和代表政府出席~个个重要会议。对,去找何启章的黑皮本。这位常务副市长工于心计,把很多秘密记录在黑皮本上。尽管使用的是暗语,只要拿到黑皮本。破解应当不费力气。郝相寿已缉拿归案,他曾供认他手里有黑皮本的复印件。也许,从黑皮本上能找到假美元的线索。对,立刻向周局汇报,请求提审郝相寿。陈虎驱车回到反贪局。局长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周局陪中央来的同志去了安岭监狱。安岭监狱是关押触犯刑律的高级干部、重大罪犯的高级监狱。警戒和防狱暴措施十分严密,能有效地防止地面和空中劫狱。即使劫狱者驾着直升飞机而来也是枉然。等周局从监狱回来吗?不,我去找他更方便。陈虎深信黑皮本能解开假美元之谜。何可待对焦小玉供述,他记下了美元的号码。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如果没有特殊的动机,为什么要记下票面上的数字?记下数字,再把钱存起来,不是太累?太反常?那么,记下号码数字的是何可待还是何启章?何启章记下数字的可能性最大。要解开究竟是难记下的数字,看来得传讯何可待。陈虎出了局长办公室,急匆匆地下楼,走向他的切诺基。从柬埔寨回来后,他多次对周森林提出提审郝相寿的请求,均没有得到批准。难道真像何可待所嘲弄我的,是什么角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吗?上了车,几次打火都没能启动。他妈的,你这辆破车,跟我一样,也该报废了吧!在陈虎内心的一顿咒骂之后,切诺基驯服了,冲上了驶往市郊关押要犯的安岭监狱。高速公路上的车辆比市区少了许多,但陈虎仍嫌前面的车挡道。他把警灯吸在车顶上,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他突然不想戒烟了,从座位下找到一合发干的烟,才知没有带打火机。他拉开副座前的杂物箱,手伸进去看看有没有打火机。手指触动到一件小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女人用的金属发夹。发夹是一把精巧的银制小提琴。陈虎的心猛然抽紧。这是焦小玉的发夹,不知什么时候遗忘在杂物箱里。他把发夹放在鼻孔下嗅了嗅,似乎闻到了焦小玉头发上的香味。并不久远的往事又翻上心头。侦查何启章自杀案件,陶素玲翻车死亡,这是他失去第一个女人。焦小玉顶替了陶素玲的工作位置,但很长时间她不能取代陶素玲在陈虎心中的感情位置,他更倾心于保守型、小康人家的女人,对于颇有现代都市女孩气息的焦小玉,他总是望而生畏,心存戒惕。更何况他对陶素玲的死亡一直承受着失职的内疚。当他在焦小玉家吃饺子,知道了焦小玉是焦鹏远的亲侄女、焦东方的堂妹时,一瞬间他被吓蒙了。他从未想过与权贵攀亲,在反贪局接触的权贵腐败案件里,他对此类人物充满了厌恶,甚至是仇恨,这也许来自他的平民情结,他毕竟是普通工人的儿子。在上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时,他就常常受到高干子弟的欺侮,也许在那时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心中有一种感觉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袒露过,那就是每当看到权贵被绳之以法时,心底会涌起很大的快感,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在焦小玉面前掉链子,就像骑自行车骑着骑着,链子掉下来,心里撮火。那~夜,焦小玉提着皮箱敲开了陈虎的家门。他妈的,我竟然要搬到别人家去睡,又说和焦小玉下一夜跳棋,还故作糊涂地说,那你究竟要什么呢?混蛋,我真是个混瓦我知道小玉需要的不仅是我的床,还有我的爱。我为什么不敢和小玉上床?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名誉吗?怕传出去不好听,怕接人以柄。就眼巴巴地看着小玉失望地离开了我。陈虎啊,陈虎,你真是一个混蛋,天下第~个混蛋,为了名誉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废话,全然不顾一个姑娘内心的感觉。在逮捕焦东方前的那一刻,他看着焦东方坦然地和田聪颖拍结婚照,潇潇洒洒,旁若无人,他从心里妒忌焦东方,这小子才活得像个男人。他快快地想:也许这世上只有坏人才活得潇洒,好人活得太累。潇洒和拘谨的区别,不就在于前者蔑视一切规则,后者谨小慎微吗!我什么时候能像焦东方那样潇洒走一回?最尴尬的是在这辆切诺基分向焦小玉求婚遭到对方冷漠拒绝的那一刻。小玉的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心上:“我不会和你结婚的,陈虎同志,陈处长。我不和你结婚,与你的为人好坏无关。纯粹是我的个人理由。我的哥哥在监狱里,我爱他,兄妹之情不会因此而割断。我的叔叔…。。不说这些了。但请你记住,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感情联系,更别提结婚了。我背弃了家庭,他们永远是我的阴影,生活在这种阴影里,和一个摧毁了他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们毫无幸福可言。时间一长,也许我还会恨你。”阴影?对,是有阴影。陈虎的脚踩着油门又超过一辆车。何启章案件的侦破使我失去了两个女人,我也在这阴影之中。从柬埔寨缉拿郝相寿回国后,陈虎两次到住院处看望焦小玉而遭到拒绝,护士说:病人不愿意见你,请回吧,不要打扰病人休息。听说她又住院了。难道失去的永远不能再来吗?陈虎的全身因愤怒而增添了活力,切诺基在他手里像疯牛一样向前冲去。切诺基停在安岭监狱高大的围墙外门的停车场上。周围的空旷地带同样禁止无关人员进入。陈虎出示了检察院的工作证,得到武装警卫的允许,朝监狱大门走去。几十步以外,他看见局长周森林与四个陌生人走出监狱大门,朝停车场走来。这四个人是什么人?陈虎从周森林对他们毕恭毕敬的神态看出,他们来路不凡。走在两侧的两个目光警觉的年轻人,陈虎从经验一眼断定是内藏枪械的便衣警卫;走在中间手持皮包的两个中年人那一定是什么要害部门的工作人员了。周森林与陈虎擦肩而过时似乎并没有看到他,睬也不睬一眼,更不介绍。倒是两个中年人中的一个,对陈虎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似乎知道陈虎的身份。周森林送这四个人分别上了两辆奥迪。原来已停在车场上的一辆警车做前导车,三辆车疾速驶离停车场,驶上了回城的高速公路。用森林目送三辆车消失在公路上。“他们是谁?”陈虎走到周森林身边,轻声地问。“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周森林的声音冷冰冰的,透出一股寒气。“周局,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是来提审郝相寿的吧?”周森林这才把目光直机陈虎:‘游虎,你上这里来干什么?““我?请求提审郝相寿。”“我没有安排你这份工作。你提审的目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提审前要报批的程序?”“寻找何启章黑皮本的下落。我怀疑何启章在黑皮本上记录下与假美元有关的内容。”“我看没有这个必要。黑皮本的复印件被郝相寿保存在香港一家银行的个人保险箱里,是不是派人取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你回城吧。”“回城?今天我不见到郝相寿,就不回去。局局,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提审郝相寿?是我把他从境外抓回来的,我最熟悉他的案情,他手里那个黑皮本,是我们扩大侦查,一网打尽贪官污吏的要害证据。你说,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周森林沉默了,该怎样向陈虎解释呢?由方浩拟定的郝相寿专案组里有陈虎的名字,但名单从上级批回时,陈虎的名字被一只黑色铅笔勾掉了。为什么,没有人解释,方浩也没有追问。何启章、焦鹏远的案件的侦查权,明显地转移到了由高层直接指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擅自行动。刚才对郝相寿的审讯,郝相寿的口供笔录在审讯~结束就装进了牛皮纸口袋,封口用红色火漆加钢印封死,装进了来人携带的密码箱。周森林知道:他再也不会看到郝相寿这些交待和揭发材料,而留给他的只有一件事,严格保密,不准把郝相寿交待材料泄漏给任何人,这是铁的侦查纪律。对于缺少政治经验又容易莽撞冲动的陈虎,一两句话根本说不明白。这么大的弱点,让他接班,我还真不放。乙。周森林决定用最简单的手段解决最复杂的问题,他讥讽地说:“陈虎,你摸摸你的脑袋有多大,再想想你是吃几碗干饭的,天下大事轮得到你操心吗?我是磨房的驴,听喝的。你是磨房的磨,听驴的。我让你怎么转,你就怎么转……”陈虎打断了周森林的话,反唇相讥说:“周局,你这话我听着怎么糊里糊涂的,你是局座,怎么成了驴?我是大活人,怎么成了磨?”“你少跟我要贫嘴,我能当好驴,你能当好磨,就算你我的造化。你给我回城,回去广“党内若干关系准则里,可没有什么驴呀磨呀的,只有同志关系。今天我就是要审一审郝相寿,见不到,我就不回去。”周森林冷笑一声说:“那好,你去呀,你去闯监狱大门,看不一梭子弹把你扫到阎王老子那儿去。没有报批,连我也不能提审郝相寿。”墓地,陈虎想起在柬埔寨机场,郝相寿被押上飞机时说的话:“你杀不了我,黑皮本你还没拿到手呢。我立的功会比你立的功大得多,我还是你的上级。”被侮辱的感觉使陈虎猛地拉开车门,他冲周森林大叫:“我走,还再也不来了!”周森林被陈虎的震怒摘得不知所措,焦小玉和陈虎都把我当成出气筒了,我这个局长当的!切诺基冲上了回城的高速路。周森林看着汽车远去的车影,怔怔地想,焦小玉要真和陈虎成了两口子,还不得天天打架。周森林返身进了监狱大门,十五分钟后他要陪同葛萌萌专案组提审葛萌萌。他办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碰到分割办案。何启章自杀案件所涉及到的疑犯,按人头分别由上级派来的各个专案组分割办案,尽管在总体上属于同~起窝案,但各个专案组之间互不交叉,互不阅卷,所有的专案组都垂直地受决策层直接指挥。周森林甚至不知道案犯的供词最后汇总到什么人手里,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种不寻常的作法意味着此案特别重大,重大到连他也心惊胆颤的程度。第四十九章要沙发高级监狱送发夹普通病房车窗前出现一条波光闪烁的河,它弯弯曲曲地绕过一座城堡似的灰色建筑流向远方。焦鹏远痛苦地意识到,这里就是他事业、生活、命运的尽头。他对安岭监狱太熟悉了,在河畔还是一望无际的金灿灿丰收的麦田时,他就知道这里将盖起一座高级监狱。那时,他还很年轻,担任这里的县委书记。安岭监狱盖在他的辖地,他作为行政区划的主管,对建造监狱给予了积极地配合。除了拨出建筑面积外,还征用了监狱周围的农田和村舍,作为闲人免进的空旷区域,以确保监狱的安全。建造监狱时需要大批的劳动力,他特别指示从附近两个人民公社抽出政治可靠的贫下中农两千多人,在监狱工地日以继夜地奋战。他还亲自用大抓笔书写了激励军民斗志的大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监狱如期完工后,他应监狱主管部门邀请前往参观。他代表县委县政府接受了监狱上级单位赠送的锦旗,旗上绣着金色的毛主席语录: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当时,他绝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成了这里关押的最重要的案犯。他没想到的事情,历史想到了。今天凌晨,他在似醒未醒时被宣布依法逮捕,立刻从别墅转移到安岭监狱。没有人告诉他要去的地方,但透过车窗玻璃看到的河让他明白,安岭监狱到了。两辆警车在完成了护送的任务后留在了停车场,他乘坐的奥迪与另外一辆奥迪在接驶入了监狱一道又一道的大门。两辆车停在一幢U 字型的楼前。与他同车的押解人员先下车,打开车门,搀扶焦鹏远下了车。另一名押解人员用钥匙打开他腕子上的手铐。他被带进了一层人口处的一间屋里,在这里对他进行全面的搜身。两位五十岁左右穿制服的警察面色严峻,声音低沉。“把手表、打火机、钢笔和所有的金属物品掏出来。还有香烟。”以往,他乘飞机时,从特殊通道进入候机厅,有对汽车直接开进停机坪,从来不接受例行的登机检查。而在这里,尽管他内心觉得受到了侮辱,但不得不照办。另一名警察对焦鹏远掏出来的物品进行登记。警察用金属探测器从焦鹏远的花白头发扫到他的脚下。探测器在他的腹部发出了尖锐的叫声。“这里面有什么东西?”焦鹏远苦笑说:“可能是炮弹片吧。一九四八年国民党的炸弹留下的纪念。不疼不痒,一直也没把它取出来,算是国民党的残余吧。”警察把牙科医生用的小木条塞进焦鹏远口腔。检查是否有异物。“把上衣兜和袜子史所有的东西掏出来。”焦鹏远把一小包纸巾从上衣兜掏出,放在塑料盘上,此外再无别物。“你的钱呢?没有随身携带的钱吗?”“没有。我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需要的东西,由生活秘书去买。”“把衣服扣子解开。衬衣的扣子也解开。”一个扣子,两个扣子,焦鹏远极不情愿地解开了外衣和衬衣的扣子。这时,他才明白,在收监的程序上他与小偷、流氓没什么两样。一名警察用手指沿缝合处捏他的外衣领、衬衣领、中缝。下摆缝,所有可能藏有纸条和异物的缝合处都捏了一遍。所有的兜都翻出,连兜的缝合处也捏了一遍。接着,让焦鹏远松开腰带,警察的手沿裤腰、中缝、裤角的缝合处又捏了一遍。最让焦鹏远不能忍受的是,警察用剪刀把他的裤权剪了个小口,然后抽出了松紧带。他觉得自己最后的尊严连同裤衩松紧带一同被抽走了。“脱鞋。”警察拿过一双塑料拖鞋,放到焦鹏远脚下。焦鹏远穿的是双软胶底的运动鞋。他松开鞋带,抽出左脚,又抽出右脚,穿上了拖鞋。警察抽出鞋垫,仔细地捏了一遍,接着把手伸进鞋里捏了一遍,把鞋帮也捏了一遍,最后抽出了鞋带。“脱袜子。”焦鹏远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袜子脱下。警察接过,把袜子翻个里朝外,又还给他。“穿上吧。”他穿好袜子。气得他手微微颤抖。把脚伸进被抽去了鞋带的鞋。警察把焦鹏远的裤子上的扣带解开,向前挪了个扣眼扣好,然后抽出了他的皮带。另一名警察把两件新衬衣、两件新背心、两条带扣的裤权、两条毛巾、两双袜子,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上面全印着红色的字:安岭监狱。警察又把塑料皮的牙膏、两个塑料小饭盒、一把儿童用的塑料勺、一卷手纸、一块香皂,放在衣服上面。焦鹏远木然地看着分配给的日用品,怔怔地说:“牙刷呢?怎么没有牙刷?”“暂时不给你牙刷。刷牙的时候,把牙膏抹在手指上,用手指头刷牙,一样。”“你们是怕我用牙刷把自杀?放心吧,我不会自杀。尽管这是一起政治冤案,我也不会自杀。我需要牙刷。”以前,焦阳远多次听市监狱向他汇报,税犯人用牙刷把捅进了自己的喉咙自杀,有的犯人把不锈钢勺子吞进了肚子;在劳改工厂的犯人有的吞钉子;把工业酸喝进胃里。他记得他在狱方的报告上批示过:采用有效手段,防止犯人自杀和自残。警察把衣物放在焦鹏远的怀里。“捧着这些东西,跟我走。”这一番例行的搜身纯属于狱方的安全措施,并无精神压迫的任何含义。但焦鹏远深切地感到他的一生都被压扁了,压成了一张薄纸。押解人员拿出一份文件,请看守签字,大概是个收条,证明狱方已经验明正身接收了焦鹏远。两名押解人员没有对焦鹏远说话,径自离开房间,回去复命。晋察用钥匙打开一道铁栅栏门的领,先进到里面。焦鹏远双手捧着衣物跟进,他身后的警察最后进来,把铁栅栏门重新锁好。在铁栅栏咪当一声撞上后,焦鹏远的心也跟着吭嗤一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经从党的系统被剥离出来,他与他曾经担任过高级职务的中国***已经没有任何联系;等待他的是另一套系统——刑法!楼道很窄。这里的楼道不叫楼道,叫筒道。依街道的不同位置,划分成一简、二筒、三简…夺不同的区域。他被带到一筒的尽头一间四室——一筒8 号。警察用钥匙打开8 号的外层门,这时两名武警战士走过来,分立门的左右。外层门是厚重的实木门。与眼睛平行的位置有个小孔,把眼睛贴上去能看清囚室内的一切,视线没有死角。门的下方有一扇能伸进一只手的门,那是送饭口。打开外层ltl 后,里层是一扇铁栅栏门。铁栅栏ti的下方也有一个送饭口。这道铁栅栏门除非提审,永远也不打开。看守对犯人进行训斥时,也只能打开外层木门,隔着铁栅栏门说话,而无权打开它。警察打开铁栅栏门,脖子一斜,意思是进去。焦鹏远捧着衣物刚进去,铁栅栏门就关上了,跟着外层木门也紧紧地关闭。这就是我的办公室了,焦鹏远快快地想。他像老虎一样,目光巡视这个水泥笼子。它长三米多,宽不到两米;但空间不小,从地面到顶棚有三米多高,是个竖立的火柴盒状;在齐眉高的地方有一扇窗,阳光斜射进来,要想往外看,两手要扒住窗台把身子抽起。所谓的床是水泥地面上高起三公分的一块床板,几乎占了全部地面,床板擦得非常干净,叠成豆腐块状的军被整齐地摆在靠墙的地方。这个他懂,以前他到市监狱视察时,对犯人把棉被叠成豆腐块状,好像军营一样,表示很满意。现在轮到他了,他知道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叠被子,也达不到狱方的要求。陶瓷抽水马桶紧挨着床脚。马桶没有盖,是有意拆除的,防止犯人利用马桶盖自残,也防止犯人在马桶里藏东西。紧挨着被水马桶是洗手瓷盆,水笼头擦得很亮。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台灯。他知道,一街8 号不是监狱最高级的房间,但也并不是最差的。非常寂静,寂静得连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刚好是七步。他读过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伏契克用脚步测量的牢房也是七步。曹植在死亡威胁下的七步诗也是七步。七,难道是走向死亡的数字吗?可能,太可能了,七字和匕首的匕字只差那么一点点。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七字的奥秘。蓦地,他发现门上的圆孔有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他愤怒地走到铁栅栏门前,拍着铁门叫道:“去,告诉你们的头,我要一只沙发!”冲动中他忘了,即使给他搬一只沙发来,这里也没有地方摆,总不能把沙发摆在地铺上。门外负责监视他的武警战士很奇怪,他们不知道八号里关押的老头是什么人。这里关押的犯人提过各种各样的要求,但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要沙发。这个老头真是怪怪的,他以为是住进了招待所吗?已经夜里十二点了,陈虎还以在桌子上,制造一个长六公分的微型提琴。桌子上摆着木片、胶水、沙纸、刀片、木铃等杂物。昨天,去安岭监狱的路上,他找打火机时从杂物箱中发现了焦小玉不知什么时候遗忘的银制小提琴发夹,回来后就萌发了做一把微型木制提琴发夹的想法。他的手很巧。虽然是微型提琴,但龙骨、琴板、琴弓,应有尽有。由于是空心的,居然能发出声音。流畅的曲线,光滑凸起的琴板,简直是精美的工艺品。他轻轻地涂上漆片,愈发显得精致。漆片很快就干了,他架好五根根细的钢丝。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他竟有这么神奇的手艺。琴弓是用竹筷子加工的,只有两毫米粗,但很有弹性。弓弦用的也是细钢丝,闪闪发亮。他小心翼翼地拉动琴弓,响起了清脆的声音。烦恼、愤怒的情绪,在加工这把微型提琴发夹时全消失了。圣洁的情感遮蔽了他眼前丑恶的现实,他人生最大的愿望似乎就浓缩在这个提琴发夹上。他第一次知道爱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心灵,这是任何其它力量所做不到的。他轻轻吻着提琴发夹,仿佛吻着焦小玉的秀发。他拨动琴弦,把提琴发夹放到耳畔,仿佛听到了心爱姑娘的心跳。等他感到这把微型提琴加工得已经尽善尽美时,橘黄色晨海已经抹亮了玻璃窗。陈虎驱车到了公安医院。他两次住进这家医院。第一次是侦办财政局易新骗汇案时,被人用摩托车撞昏后,脸部被严重割伤。第二次是吉野山坡返回路上月对吉普的刹车被破坏,他滚落到坡下,脑部受到撞击,陶素玲在事故中当场牺牲。现在,住院治疗的是焦小玉。每一回合的较量,办案人员都付出了精神和肉体的重创,但这种奉献和牺牲换来的是什么呢?陈虎的心中产生了疑问,因为他看到的是腐败更加猖狂的蔓延,腐败分子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一个何启章倒下去,千百个何启章站起来。他怀疑仅仅靠加大反腐力度是否真的能阻止腐败像瘟疫一样蔓延?没裂缝的鸡蛋不生蛆。体制就是个大鸡蛋,裂了缝的大鸡蛋,而后才生出蛆来。鸡蛋为何出现裂缝?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泄气,这个带根本性的大问题绝不是一个小处长所能过问的。他知道,充其量自己是一把割韭菜的镰刀,不是握着镰刀的手;什么韭菜能割,什么韭菜不能割,他这把镰刀说了不算,握着他这把镰刀的手说了才算;但握镰刀的手说了也往往不算,真正说了算数的是大脑。大脑要软化,手和镰刀都没有办法。他想起了周森林对体制的比喻,周局是磨房的驴听喝的,而我陈虎是磨房的磨听驴的。陈虎苦笑着登上台阶,不管我是磨房的磨也好,是割韭菜的镰刀也好,今天我先当一回人吧,当一回我自己;再这样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这是怎么回事?陈虎捧着几束鲜花还没有走到焦小玉的病房前,就看见病房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职业经验使他立刻作出判断,此人虽身穿休闲服,但一定是个警察。焦小玉发生了什么事,病房门外竟然没了便衣警卫?陈虎故作不知,走到病房门口,要伸手敲门。年轻男人伸出手臂,拨开了陈虎的手。他更加确信对方是训练有素的警察,动作幅度很小,但力量很大。“你找谁?”语调冷漠。‘看病人。““病人姓名?”“焦小工。“对不起,清等一会儿。现在不能进。”“咦,你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你是干什么的?”对方语调生硬。“你又是干什么的?”陈虎反唇相讥。门房开了,焦小玉伸出头。“怎么回事?陈处长?你怎么来了?”“你好,小玉。这位先生不让我进去。”焦小玉点点头说:“我介绍一下。他是纪副部长的警卫小张,这位是我的顶头上司陈处长。我看让他进来吧。”警卫让开,陈虎说了声“谢谢”。陈虎看见椅子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医院的条纹服。“小玉,把花插在哪儿?”“给我吧。陈处,你也学一把浪漫了。”焦小玉把鲜花插进一个玻璃杯。转过身来说:“你们不认识吧?这位是纪副部长。这位是陈虎,反贪局的。”陈虎伸出手。“你好,纪副部长。”“你好,陈虎同志。我不打搅你们了,一会儿大夫该查房了,我上去。”“对不起,”陈虎歉意笑笑,“是我打搅你们了。要不,我过一会儿再来?”“不客气。我也是在这里住院,其实没什么病。例行的体检,怪烦人的。小玉,你们谈吧。再见,陈虎同志。”又一次热情地握手后,纪副部长出去了。“小玉,你真是神通广大。你一住院,连副部长都来看你。”“他不是专程看我。在医院小花园里偶然碰见的。当然,原来也认识。”“你身体好点没有?”“好像好多了。你那么忙,还来看我?”“再忙,也没有你重要。你是重中之重,别的都靠边站。小玉,你气色好多了。”“是吗?我倒没觉得。陈虎,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对女人献殷勤了?”“我说的全是心里话。不过,也可能是有点变化,我现在瞧见你,不像以前那么发怵了。从柬埔寨回来后,我想得很多。越见不到你面,你在我面前越清晰。咱俩的生活,不能让工作给毁了。整天弯着腰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把家里的自留地都给荒废了。小玉,你给我一次机会,咱俩重新开始。”焦小玉讥笑说:“你说我是你的自留地?”“就是这么个意思。附庸风雅一把,你是我的精神家园。”“嗯,比刚才有点进步。自留地上长出点草呀花呀,又围了一道栅栏,成菜园子了。”“小玉,我送你一样东西。”陈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红绸子包,打开,是他用了两个晚上制造出来的提琴发夹。“给你,喜欢不?”焦小玉把微型提琴放在手心里端详。惊讶地说:“还有琴弓呢!”“你拉一下,还能出点声。我给徐拉。”陈虎两个手指捏着微型琴弓,在钢丝上来回蹭了几下。“真出声了。快给我,别给我玩坏了。”焦小玉把提琴发夹翻过来掉过去地欣赏。“原来是个发夹,你在哪儿买的?”“买?全世界也买不着。我自己做的,用了两个晚上。”“吹牛,我才不信呢。你手有那么巧?”“连我自己也不信。我一边做一边想着你。晦,真做出来了。”“真的?”“百分之百真实。”陈虎从兜里掏出银制发夹。“这个发夹,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忘在我车里了。我就是照着它做的。这个,也还你。”焦小玉的心深深地受了触动。她转过身,怕陈虎看见她的泪水。陈虎的出现,她不奇怪,她知道他一定会来医院看她。但他亲手制作了如此精美的发夹,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像他这么一个粗犷的男人,能做出这么精巧的玩意儿,需要多么巨大的耐心和爱心啊。“小玉,还不戴上试试。不好用,我再改改。”焦小玉擦干泪水,转过身来。“我舍不得,掉下来摔坏了,多可惜。我要永远珍藏它。”她把银制发夹塞到陈虎手里,“这个,送给你吧。也许还能激发你什么灵感呢。”陈虎抱住焦小玉,想吻她。这是天空对大地的渴望;这是海潮对沙滩的拥抱;这是雄风扫过树梢的呼唤;这是细雨滴入花蕊的浸润。在嘴唇按捺不住饥渴,就要相触的那一刻,焦小玉把嘴闪开了。“别,别这样。陈虎,你刚才有句话说对了,工作,是毁了咱俩的生活。我现在是个蜗牛,躲在硬壳里,还好受些。再也不敢把身子伸出来。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陈虎双手按住焦小玉的肩头。他觉得只要自己的双手松开,如同放飞了爱情鸟,她再也不回来了。“我说过了,你才是重中之重。让工作靠边,不能让工作再毁了我们。”焦小玉摇摇头。“你能吗?我叔叔已被捕,东方的案子还在侦查。发条已经上紧,停不下来。你是发条的一部分,由不得你。更由不得我。我们俩还得继续让工作给毁下去。陈虎,你没有自留地。我呢,更是一无所有。你让我去爱一个继续办我们家案子的人,对不起,我做不到。”陈虎松开了手。焦小玉像猫一样蜷缩在床上,样子很可怜。沉默了半天后,陈虎冒出一句:“我等着你,等到阴影散开的时候。十年,二十年,我都等着你。”“要是我结婚了呢?我是说我和别人结了婚?”“别人?谁?”“谁知道,听天由命吧。我越来越信命了。九一年,有个人给我叔叔算过命,还是个作家呢。他说我叔叔不出四年有牢狱之灾,惹得我们一阵大笑。这回真应验了。”“你和别人给了婚,我照样等着你。”“那你还等什么?”“等你和他离婚,等你嫁给我。”眼泪涮地流出来。焦小玉扑在枕头上哽咽。陈虎鼻子一阵酸,也掉下了眼泪。他控制住自己,拉开门,准备离开。“你等等。”焦小玉翻身起来。她看见陈虎挂在睫毛上的泪水。这时,在她内心深处,也已对陈虎以身相许。“你坐下,我想和你商量件事。”陈虎回到椅子上坐好。“这件事,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说。”“嗯”“我想调工作。离开反贪局,离开检察院。继续参与这个案子调查,对我是个折磨。其实,我也是刚下决心的。是你说了我跟别人结了婚,你还等我,等我离婚,等我嫁给你,我才下决心调离。我离开反贪局,对我好,对你也好,咱们的关系也许能有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你说呢?”“你想调到什么单位?”“你来之前,我跟纪副部长流露了调工作的想法。他说,我要真下了决心,他一定帮忙。我想调到公安系统。纪副部长分管打击走私,是打击走私犯罪领导小组的副组长。我想调到他那儿。只要他点头接收,调动不会遇到什么阻力。”“你这个想法太突然了,让我好好想想。”焦小玉突然笑出了声。“你笑我?是太突然了嘛,简直是突然袭击。”“我不是笑你,是觉得这事好笑。我不调走,和你结婚,反贪局侦查处不成了夫妻店?亲属回避制度也不许可呀。我是笑这个。”陈虎挽着刀疤,也乐了。“恐怕也不能说调就调,局里要批准,方浩同志让不让你走,也不一定。”“那你同意了?你是第一关。”“出于公心,我不同意。出于私心,我同意。俩口子不能在同一部门工作。我也来一把以权谋私。等伤治好病再说。反走私比反贪还累,东跑西颠的,你现在调过去,还不把你累死。你先安心治疗,周局那儿我去说。你刚才说得对,工作还真是停不下来。你还记得何启章保险柜失窃的美元,有一笔是连着号码的吧?”“记得,是何可待告诉我,他记下了美元的号码。”“经中国银行鉴定,这是一笔假钞。周局让我查这个案子。你好好回忆一下,何可待讲过记下美元号码的细节没有?是何可待记下的还是何启章记下的?”“当时,没有问这么细。你从中发现了什么?”“这件事不正常。当初,线索太多,没重视这件事。现在想想,问题很多。正常情况下,没有人去特意记下美元的号码。而何家父子记下来了,一定有特殊的动机。为什么别的美元号码,他们不记,只记下了这一笔钱的号码?我怀疑,当时何启章就知道这笔美元是假钞,才特意记下了号码。”“如果你的推理成立,那何启章把假钞锁在保险柜里,也应当有特别的动机才对。”“你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这涉及到假钞的来源和去向。我怀疑何启章可能在他的黑皮本里记下了与假钞有关的事。这个黑皮本你也翻过,你能记起什么线索吗?”“只草草翻了翻,像是一些暗号,什么也没记住。郝相寿已经缉拿归案,黑皮本应该有下落了。拿过来,好好破译一下。”“唉!难就难在我们根本看不到黑皮本。周局说黑皮本不是我们侦查的范围。我感到以后我们也就是做些边边角角的收尾工作。其它的,轮不到我们插手。割韭菜改成锄杂草了。”焦小玉托着腮想想说:“我去找何可待谈谈?”“不用。你现在除了养病,什么也不要想。我找何可待谈过一次,他不太配合。这小子,把他爸的墓碑修得快赶上人民英雄纪念碑了,还建了个碑亭。压得我喘不出气来,他这是向我们示威。冲他这么狂,我得给他下点手段。”“陈虎,你别滥用权利呀,”焦小玉摇摇头,“你以为何启章那么高大的一个碑摆在那儿,市委市政府不知道?肯定知道。他们都放任不管,你的权限更管不了。别看报纸上说何启章死有余辜,背地里给他烧香的人多着呢。你要真有能耐,把千钟拉下马。市委、市政府哪件坏事少得了他?他摇身一变,反倒成了好干部。天天还在电视里露面呢。连咱们检察院说千钟好话的人也不少,说要不是千钟大笔一挥,检察院宿舍楼就泡汤了。为这个,我跟周局吵了一架。”陈虎办不到的事,千钟办到了,而且办得干脆利落,合理合法。何可待接到了公墓管理处邮来的通知,让他立刻去协商何启章墓地迁葬事宜。他到了公墓管理处,被告知市里征用公墓高处的一部分土地,建造农村电视插转台铁塔,何启章的墓地在征用范围之内,一周内必须自行拆除。逾期将强行拆除。何可待据理力争,说已缴纳了十年的土地使用费,不同意拆除。公墓负责人告诉他,国家有权征用任何止地,包括已经缴纳了土地使用费的土地和地面上有建筑物的土地,并让何可待看了建造电视插转台铁塔的文件和土地红线图。如果墓主自行拆除,可以退还部分已缴纳的土地使用费;逾期不拆,后果自负。何可待气炸了肺,他指着公墓管理处负责人的鼻子大骂:“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的主意?我操他妈!我就是不拆!谁敢拆,我和谁拼命户第八天午夜零点刚过,早已预备好的起重机和推土机在一声哨音过后,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推倒了碑亭和石碑。石碑碎裂成七八块。上午十点,何可待赶到的时候,墓碑的原址已经成了铁塔工地。何可待抱着块碎裂的石碑,边哭边骂,阿四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捅进一名工人的肚子。他立刻被三名工人按倒一阵暴打。何可待见他的马仔被欺,便抄起一根三角铁横扫过去。民工们蜂拥而至,把阿四与何可待绑起来,扭送到公安局。主仆二人被依法拘留。何启章墓碑被强行拆除的消息,是周森林告诉陈虎的。周森林用牙签剔着牙缝说:“这回你知道千钟的厉害了吧?官场诡异,让人齿冷啊!何启章的石碑没保住,千钟的职务保住了。连方书记也反复说,千钟同志揭发有功,在大是大非面前千钟同志的头脑是清楚的。我命令你,停止对千钟所有的侦查,凡涉及到他的,卷宗要抽出来,不能列入。”“这是上级的决定?”“这是我的决定。你无条件执行就是了。我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好在平生无大过,我对得起良心。陈虎,我担心你呀。你照此莽撞下去,迟早要落入别人的陷阱。那时,我退休了,想救也救不了你。”陈虎给周森林倒满酒。是周森林下班非要上陈虎家喝小酒。“周局,你说实话,你当反贪局长以来,有没有该抓的你没抓?该立案的你没立案?”周森林有些醉意,他又喝了一口。“你让我说实话?”“没外人,当然说实话。”“那我告诉你,该抓没抓的人,比我抓的人多。该立案没立案的,比我立了案的多。要不然我能平安退休?等你将来接了我的班,你也照样。”陈虎也喝了一口,放下酒杯说:“我已经步你后尘了,对千钟停止侦查。”“这你就对了。对着干,跟上级顶牛,把你往那个山沟沟里一调,说是正常的干部交流,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乖乖地去。给你安个罪名,关起门来打狗,你就更惨,永远也无出头之日。老包死了,混了个烈士,算是善始善终。当初,因为王彩凤那件案子,陶素玲也参与了那件案子的调查,老包和焦书记的指示对着干,要不是我死活保着他,早给安个酗酒闹事,搅乱社会治安,下大狱了。陈虎,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说假话,我这辈子说了不少假话,但我一辈子没害过人。”“周局,你是好人,大家心里都明白。”“何启章是有罪,何可待给他老于立那么大的碑,是不对。但像千钟那样巧立名目,挖坟掘墓的事,我绝做不出来。何启章活着时,千钟和他称兄道弟,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哎,不说他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让你停止对千钟的调查,是死命令,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要是千钟走在大街上,出了车祸,那是老天爷有眼。你不许和他斗,你斗不过他。我怕他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他数钱呢!”“周局,那焦小工调动的事?”“我同意。我还一直发愁怎么给小玉换个环境,调整一下情绪,就是找不到好办法呢。不过,既然调动,又何必去反什么走私呢?反走私一点不比反贪轻松,甚至更难。现在都是法人走私、权力机关走私、军队走私。案子牵涉面更广,阻力更大。再想想吧,能不能找个轻松点的工作,检察院的预防犯罪处、宣传处就比较适合小玉。内部调动,我说了就算数。跨系统调动,要上面下调令。这个事不急,我有目的安排小玉住三个月医院,就是为了帮她渡过这一段最困难的时期。”“周局,黑皮本有没有下文,有关部门从香港什么银行把它取回来没有?”周森林眯着眼睛打量了陈虎好一会儿,用筷子指点着说:“陈虎,别以为我喝了你几口小酒,我就犯糊涂了。告诉你,你要再提什么黑皮本,不管你跟谁提,我立刻让你调到信访室,天天看人民来信,不许你办一件案子。”“有那么严重?”“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该作知道的,你就不要打听。你真以为我嘴馋,上你这里喝小酒来了。是方书记让我对你进行考察,看你适合不适合接我的班。”陈虎爽朗地笑起来。“那你这回有结论了。显然,我不适合接班,适合到信访室。”周森林放下筷子,神色黯然地说:“你要真调到信访室,天天读人民来信,那真是你的福分。我担心的是方书记瞄上你了,非让你接班。对你这种不会说假话,只会说实话的人,怕是祸不是福呀。”“这好办,你在方书记那儿多多美言几句,说我不成熟,还需要锻炼,不就帮我躲过了这一场祸。”周森林操了揉发困的眼睛。“陈虎。你要记住我一句话,即使以后我死了,这句话你也不能忘。”“那一定是至理名言。”“别要贫嘴。听着,五个字——实话分批说。记住没?”“记是好记,就是不太懂。说话还有分批的?”“因为你说的是实话,就得分批说。一古脑地把实话说出来,别人接受不了,你想办的事情也办不成,搞不好乌纱帽还得让人摘走。实话分批说,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况,根据别人的承受能力,把实话分成批量;这一批说完了,看看效果;效果好,再说一批实话;效果不好,就不说第二批,等条件成熟了再说第二批。这就叫实话分批说,是好官的当官之道。”“我的妈呀,周局,那这实话得分多少次才能批发出去呀?”“嗯,五年,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能把实话批发完。”“那也太累了。”“想省事。不信你试试,你一次把实话全说完,就会有人出来剥夺你说话的权利。那你剩下的就只能讲假话,一句实话也说不出来了。记住没,陈虎?”“记住了。”“你给我背三遍。不,三遍不行,记得不牢固,背八遍。”“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实话分批说。”陈虎背了八遍,发现周森林脑袋仰靠在椅背上,他已经睡着了。何可待被拘押的第三天早晨,陈虎找到了陶铁良。“铁良,你把何可待放了。他对我还有用呢?”陶铁良微笑说:“你也有善心了。”“这跟善恶没关系。何可待与一笔假美元有牵连,我要他的口供。”“你提审他不就行了。这小子打了人,上面给我悄话,要判他两年劳教。不好放呀。”“谁给你带活。”“蒋局长的指示。听说是千钟坚持要送何可待劳教。”“来头这么大?打架斗殴,一件小案子嘛,教育教育就得了吧。”“哼,小事?我看一点都不小。小事有大文章。何启章的墓碑成了千钟的势脚石、上马石了。陈虎,这回你知道市委。市政府的水有多深了吧。”陈虎绷着脸说:“我不管水有多深。你把何可待给我放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不放,非要成全千钟的美梦,咱哥俩的交情就掰了。”陶铁良掏出烟,给了陈虎一支,用打火机点燃,自己也抽上一支。“你别着急。这事是够缺德的,要斩尽杀绝呀。何可待放了,他并没有打伤人。但阿四不能放,得留个垫背的交差。”“你什么时候放人?”“过两天行不行?”“不行。今天你就给我放人。我急着要他口供。何启章保险柜里的美元假钞,只有他才能说清楚。我还担心有人杀人灭口呢。”“好,好,你说了算。我立刻给看守所打电话。”何可待失神落魄地走出看守所沉重的大铁门。三天没刮胡子,他看上去老了二十岁。陈虎的切诺基停在看守所门外的停车场上,他靠着车门抽烟。见何可待出来,他招招手。何可待走到陈虎身旁,尴尬一笑说:“是你捞我出来的?”“少废话,上车。我请你摄一顿。”上了车,何可待从陈虎的烟盒抽出支烟,狠命吸了两口。“他妈的,不让抽烟,太受罪了。”“小心别哈死。”“哎,我何可待是虎落平原被狗欺。”“我看你是自找。你给你爸立那么高的碑,你向谁示威?你是对我们不满嘛!”“我真不是对你们不满。我是给那些还在台上的贪官污吏看看,我老爸瞪着眼睛盯着他们呢。妈的,他们一块儿贪污,一块儿腐败,为什么我老爸死了,他们还狗戴帽子装得像个人似的。我是咽不下那口气。对你们反贪局,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得,陈处长,陈大哥,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有重谢。”“你害我?以后你夹着尾巴做人吧。”“我又不是猴子,没有尾巴,夹什么。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国内混不下去,我一跺脚,出国。十年后再杀个回马枪,看看我老爸那帮狐群狗党的下场。”陈虎开车把何可待送到了他原来的写字楼,何可待却没有下车。他苦笑着说:“你还记得我老窝呀。没了,公司快倒闭了,住不起这么高级的写字楼,早搬家了。”“搬哪儿去了?”“那地方太寒碜,带你去有损我的形象。我要不是瓢了,上次你换美元,还换什么呀,还找什么人,我当时就点给你了。”“你小子也有瓢的时候,这叫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也是独眼,要不它怎么只让我们家倒霉,其他的贪官污吏它就看不见呢。”“那我给你送哪儿去呀?你小子不会居无定所了吧,以后我抓你都找不着你了。”“找个公园,晒晒太阳,我怕身上都长蚤子了。陈处长,我知道,你也没那么好心捞我,你还惦记着那笔假美元是不是?人心换人心,陪我洗澡去,我把底儿都交给你。”何可待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我带你去个地方,桑拿、搓背、修脚、脚底按摩。我知道,女性按摩你还没那胆子,我也不忍心拖你下水。你放心,一点毛病没有。”“你不是嫖了吗?我也没带那么多钱。两个人,得五六百块吧!”“嫖了没关系,架不住朋友多。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就剩下德高望重了。”
客服邮箱点击即可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