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偷鸡食劳模自杀讨说法市长被围方浩面对焦鹏远检俄通人的气势,采取了避其锋芒的策略。“焦书记对我的批评很中肯,也很及时。在稳定中求发展与在发展中求稳定是互为因果的辩证关系。维护好社会治安才能给改革开放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同样,只有改革开放取得更大的成果,让老百姓从改革中取得切实的成果,才能使社会安定。”焦鹏远不耐烦地打听说:“老方,时间紧迫,大家碰头,不是搞先稳定还是先发展的理论研讨会,空谈误国呀!有那么一种人,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就是不办实事。不但不办实事,还处心积虑地整干实事的同志。你直截了当地向我们说清楚,制冷设备厂究竟出了什么事?简明扼要一点,好不好?”田醒不阴不阳地说:“焦书记呀,您也要给不办实事的人留一点生存空间,他们除了嘴皮子上的功夫,除了整人,别的都不会,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也难为他们哟。”林光汉一言不发,碰头会前,方浩已告诉他出了事的情况,他心里沉甸甸的,思考着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事件。千钟从焦鹏远对方浩寸步不让的神态看到了希望,焦书记终于振作起来了。但他一言不发,保持着必要的谨慎。方浩感到喉咙发干,声音也变得嘶哑。“是这样,制冷设备厂的工人要闹事,起因于一名叫王双喜的老劳模和他的儿媳、儿子一家自杀。儿子叫王紧跟,也是位劳模。厂保卫处得知工人要上街,立刻向公安局汇报了。自杀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蒋局长已经着手调查。”“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焦鹏远的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刚才你提到王双喜、王紧跟这两个名字,我就觉得有点耳熟。我在市劳模表彰大会上还接见过他们呢,是个很好的工人,捡拾废零件出了名。怎么好端端非要全家自杀?”“我给厂常委打过电话,他们只简单地说工厂不景气、工人生活困难。”焦鹏远长叹一声:“唉!我们天天说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改革改到劳模都活不下去,这怎么得了,该谁承担责任?田醒,你到制冷设备厂带过职,搞了合资,蛮红火嘛。怎么突然就不景气了?”田醒用鼻吼吟了一声说:“领导班子不团结、窝里斗。哪个地方班子不团结,哪个地方就要出问题。我当时是去抓合资项目。其实,制冷设备厂只是重机厂的一个分厂。重机厂两万多人,产品老化、设备老化,外商不愿意背这么大的包袱。我去抓了机构调整,用重机厂一部分人力、物力、资金和外商合资建了制冷设备厂。工人也就分成了两拨,大部分留在重机,少部分进了制冷。对外两块牌子,班子基本上是一个。制冷设备厂的效益不错呀,十强企业,焦书记表彰过。那个王什么喜,我不认识。他要是分在了制冷这一块,应该日子过得不错。不过,对现实情况我也不了解,带职回来到了市人大,我也没再过问重机厂的事。”“成立个调查组,”焦鹏远打了个呵欠,“谁牵头呢?”“我牵头吧,”林先汉眉头紧锁,“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们对工人关心得太不够了。”焦鹏远感慨道:“老林,你这种入地狱的精神真值得我们学习。好,就由你牵头。我派辛茅和苏南起陪你去,让他们多做些实际工作,增加点见识。”两辆奥迪车从市政府朝制冷厂驶去。在第一辆奥迪车里,苏南起坐在司机旁边,他扭过头对坐在后排的林光汉说:“去工厂的后门吧?走前门怕被工人包围。”坐在林先汉旁边的是辛茅,他提醒自己要把握好这次深入工厂调研的机会。他觉得此行责任重大。“苏主任考虑得很周到,林市长,走后门吧?”林先汉习惯地用左手指甲压住眉心。由于他天天重复这个动作,眉心处留下一个凹痕。他说:“不去制冷厂了,先去王紧跟的家。”苏南起暗吃一惊。按照市委常委的布置,由林市长牵头组成自杀调查组前往制冷厂,安排中并没有去王紧跟家这个内容,那里是事发现场,很可能会出现意外。他赶紧说:“不妥吧,林市长。警卫及先遣人员已经去了制冷厂,采取了对首长的保卫措施。但王紧跟家没有派人去,你突然前往,临时不便保卫呀,万一工人们失去理智,你的安全可能会出问题。”林先汉摇下车窗,一股风沙刮了进来,但他心里还是在觉得燥热,不耐烦地说:“要什么保卫?多此一举,我们***的干部从什么时候开始怕起群众来了?只听厂党委的一面之词不行,一定要去现场看看。”苏南起打开手机说:“那我立刻通知公安局,派人去王紧跟家进行保卫。”林光汉瞪眼说:“就你的命值钱?”苏南起叹口气对司机说:“好吧,去正紧跟家,我这里有地址。”奥迪车内沉默了。重机集团是林光汉的噩梦,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他靠在奥迪车柔软的靠背上仍然觉得摆脱不了噩梦的侵袭,无数根钢针刺进肌骨。这个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与共和国同一天诞生的大型国营工厂有着辉煌的历史,历次由国务院总理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所提到的国民总产值数字有一部分就是这个厂的贡献,它的名字每隔几个月就会出现在<人民日报》上,有时还是头版头条;它是共和国从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废墟上走向繁荣昌盛的雄辩证明,这里从来都是社会主义凯歌峻亮,红旗招展。不同历史时期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都亲临视察过,并留下了美好的祝辞;外国元首只要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大多也要光临重机厂,亲自体验社会主义中国的建设成就;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增产节约、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以钢为纲、三面红旗、四清、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清理阶级队伍、工业学大庆、工宣队、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有的政治运动,重机厂都走在前列;劳动模范、学习标兵、先进工作者、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层出不穷:“走资派复辟资本主义,我们工人阶级坚决不答应”、“我们工人阶级坚决拥护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等等重机厂工人的表态都是必上报纸头条的时代最强音。这里还是培养革命干部的熔炉,从这里走出的有人大代表、局长、市长、中央委员、政府部长、部委主任、省委书记、国务委员,重机人自豪地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林先汉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心里非常明白,重机厂是横在他面前不可逾越的钢铁长城,尽管这个厂在由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之后,早已瘫痪,产品滞销、银行贷款无力偿还、工人三年发不出全额工资,但它仍然是社会主义制度最好的注解;劳保福利、公费医疗等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由于没钱早已无法体现,但它的存在向世界证明中国仍然是以国有企业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国家。全民所有制赋予重机厂的政治符号价值并不因它没有任何经济效益而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重要。“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革调研组”、“国情调研级”等名目繁多的调查研究小组经常光顾重机厂,林先汉往往陪同并回答来者提出的问题。抱着不同目的而来的调查组所得出的结论也不同,有的报告说重机厂是传统计划经济弊病大写照,有的又说重机厂是社会主义岿然不动的堡垒。林先汉不对上面针锋相对的调查报告谈个人的观点,这倒不全因为调查者全是中央派来的,他摸不清背景与来路,主要是他心里明白所有来的人只不过是为他们的论点来重机厂找论据,都没有能力也不可能解决重机厂的具体问题。而重机厂不可动摇的政治符号价值与非改不能活下去的经济现实之间的强烈冲突使这里成为一个雷区。现在,一个劳模自杀了,雷管已经点燃,千万不要引起连锁爆炸啊!林光汉想到这里深深地出口长气,轻声地问:“王紧跟的名字是文化大革命时改的吧!"苏南起回过头,“是这么回事。王紧跟原名叫王福根,他的父亲王双喜是重机厂五六十年代的劳模,‘文革’时当上了进驻大专院校的工宣队党支部书记。这父子俩都是上过报纸的英雄人物。一九六七年王福根托他父亲的福,没有下乡插队,过重机厂当了工人,后来进了重机集团的制冷厂。”辛茅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光汉。“林市长,您看我的想法对不对,劳模是党和人民的财富,他们为共和国勤勤恳恳工作了一生,如果改革到连他们也活不下去的程度,那么这种改革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到了我们该反思的时候了呢?”林光汉觉得辛茅提的题目太大,没有回答。繁华街道的两侧依然熙熙攘攘,高级饭店、精品大厦的大门人流进进出出,豪华车停在路边使路面变得狭窄。人们的正常生活并没有因劳动模范一家人自杀发生什么变化。林先汉目光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由他管理的这座城市,一个侧面是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国有企业亏损或严重亏损、大批工人下岗,一个侧面是灯红酒绿、大吃大喝,仿佛人人都腰缠万贯。究竟哪个侧面才是真实的呢?他想起了他看到过的一场残疾人坐轮椅上的篮球比赛,运动员个个都是胸肌发达、手臂有力,两条腿却瘦弱枯干。也许,这就是我的城市,一个坐在轮椅上参加竞争的城市,一个一半发达一半瘫痪的城市。人行道上出现了三人一组、荷枪实弹的武警,这非比寻常的巡逻是防止工人闹事的紧急应变措施。林光汉觉得自己坐在火药桶上。两辆奥迪车谨慎地驶进了由一排排六十年代修建的简易楼组成的大院。七十年代的大地震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裂缝。林光汉指着墙上的裂缝不满地说:“千钟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市政府早决定拆除所有的简易楼,也拨了经费,怎么这里还剩下这么一大片?房倒屋塌要压死人的!”辛茅冷笑说:“不用打听,科以上的干部肯定不会住在这鬼地方。听说重机集团的干部宿舍非常漂亮。”王紧跟家住在十八排底层。苏南起尽管是第一次来,按照地址没向人打听,很快就找到了。门口,站着两名警察,他们守住王紧跟的家门,阻止围观的人进来。见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堵在门口的几名退休工人、抱孩子的妇女和孩子们悄悄地离开了。春节的热烈气氛还没有完全消失,家家窗户上贴着“福”字,门破旧得开着很大的缝隙。王家也不例外,门两侧贴着红纸黑字的印刷春联:昨天好今天好明天更好你也笑我也笑人人欢笑守在门口的警察不认识林光汉,拦住了他们。“你们是干啥的?”苏南起低声神秘地说:“这是林市长,你要负责保护好首长的安全。”警察点点头说:“你们要进就进去吧,请保护好现场,局里没来人勘查现场,动乱了就不好办。”苏南起站在门口,往里看看,回过头问警察:“公安局怎么还没来人?”“他们说警力不够,都忙着巡逻,抽不出人来。请进吧。”苏南起和辛茅等先进去。林光汉跟着迈进已经磨得与地面一样平的门槛。红砖地很脏,从门外刮进来的风沙跟着脚步而入。林光汉没有想到一个两代劳模的家庭这样寒酸,外屋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两条板凳什么也没有,破桌子上摆着一个铝锅和三只粗碗。只有墙上一张紧挨着一张的奖状非常醒目地昭示着房主人的身份。“人在里屋呢,他们一家三口是上吊死的,我们解下来,放在里屋板铺上。”警察撩开破旧的蓝色棉布门帘,屈身轻挪脚步进去。板铺上并排摆着三具尸体,一个头发全白的瘦老头,市长不用问猜得出那是王紧跟的父亲。王紧跟和他的老婆躺在靠窗的地方。三个人的脚都搭在板铺外。林先汉注意到王双喜的脚连袜子都没穿。他摸铺,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突然,林先汉的目光像被灼痛一样,他惊愕地发现,三具尸体的胸前都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林市长,”警察伸出手指着脏兮兮地墙,“那上面可能就是王紧跟写的遗嘱。”林光汉的目光落在墙上用小学生的红蜡笔写下的一行字,每个字有半尺长,看起来像一条标语: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巨大的惊叹号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插在市长的心上,他心里揣摸着,这起举家自杀“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案件的政治含量比三条人命更会产生强烈的社会震荡。苏南起的反应很快,他对警察说:“找张报纸,把字糊起来。”警察苦笑说:“没有胶水。”“打点棚子呀。”“哪找白面去?王紧跟家要是还有几两白面,也许就不会去找毛主席。唉,真够惨的。”苏南起掏了掏兜,掏出一圈透明胶带,交给警察说:“正好,我领了胶条还没用,用它吧。”警察设脱鞋,上铺用两张;日报纸把墙上的字盖起来。林光汉松了一口气说:“这是遗言也好,是胡乱写的也好,除了有关同志,不许看,不许传,不许扩散。给他们盖上被吧。”警察拿过炕上一床;日军绿棉被,那是王双喜进驻工宣队时军队发的。警察边盖边说:“没给他们盖,是怕尸体腐烂。”林先汉抽了抽被角,把王双喜的光脚盖住,问:“是谁发现的?”苏南起轻声说:“市长,我们到外屋说吧。”几个人回到外屋。从进屋到出来,林光汉始终没敢看死者的面容,他怕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外屋没有人,另一名警察守在屋门外面。没有人坐,仿佛碰到桌子、板凳,就会沾上晦气。“你说说情况吧。”苏南起说着,掏出中华烟给每人一支。警察谦卑地接过烟说:“我得慢慢抽,一支就小两块呢。”警察一口吸进去,慢慢吐出来说:“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这旁边有个养鸡场,最近连续丢鸡饲料,我们派出所对这一带就特别注意。再加上外来人口多,治安更加大了力度。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我在养鸡场外面巡逻,看见一个黑影从养鸡场院墙翻出来,肩上背着口袋,有半袋子吧。肯定他就是偷鸡饲料的贼。我就悄悄跟上他,一直跟到这个大院,跟到这个门口。这个大院,谁家的尿壶摆在什么地方我都J 刀L 清,是我的管片儿呀。原来是王紧跟,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一家子用老话说叫苦大仇深,两代劳模,没有比他们再本分的了。我就没进去,往回走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对劲,王紧跟家又不养鸡,偷鸡饲料干啥?不行,这事要不弄明白是我的失职,这日子口不一样啊。转游了二十来分钟吧,我又回来,推开王紧跟家的门,一看,我心里当时就凉了,原来王紧跟和他老婆,还有他爸爸,一家三口正吃鸡饲料熬的粥呢。他们三个人看见我突然闯进来,又穿一身警服,一下子全傻呆呆地不动。我往回抽身也来不及了。王紧跟他爸放下半碗鸡饲料,两只手左右开弓抽打自己的嘴巴,边抽边骂自己,‘我混蛋,对不起毛主席!我混蛋,对不起毛主席!’吓得我不知说什么好。这事也怪我,我不该来呀,当时要是我劝他们两句,也许不至于有后来的事。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家给他们扛粮食。我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说,退了出来。一出大院,我就撒开腿跑,到了我家,找米袋子,让我老婆帮忙,盛了一袋子大米,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蹬车就奔了王紧跟的家。我拎着米袋子一推门,立刻就傻了。一家三口全上吊了,吊在房梁上。”警察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接着说:“这也太惨了,他们连碗鸡饲料也没吃踏实,我赶紧把他们解下来。人命关天,马上向分局汇报了。唉,他们肯定是以为我回去报案,带人来抓他们。再不,就是没脸见人了。这一家子人,特好面子,有了困难也不求人。唉,当时我要是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事,我去拿粮食,就不至于一家三口上吊了。”林光汉默默拿起一个饭碗,由于时间长了,里面的鸡饲料粥已经板结。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市政府每年迎来送往的宴请开支要三千多万,宴会每桌小则三千、多则上万,而眼前躺着三具因偷吃鸡饲料而自杀的尸体。他胃里一阵恶心,喃喃地说:“我们……走吧。”警察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地说:“看看就走了?您得有个指示呀,尸体不能老摆在铺上…我怎么办?”苏南起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你们辛苦了,林市长视察之后,市委研究了会有统一的部署,就这样吧。”他只想护卫市长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苏南起拉开门,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门外,几百双仇恨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他看。堵在门口,把两排房之间的通路塞得满满的大多是老工人和妇女。他们没有叫嚷,林先汉从他们的目光看出了愤怒。他轻轻对苏南起和辛茅下了指示:“千万不要刺激群众。”双方默默对峙了五六分钟,突然,后排的人往前猛挤,站在第一排的工人们被推进了屋内,年久失修的木门从柜上吹嘟一声砸下。苏南起和辛茅等人保护林先汉退回里屋。两名警察举起胳膊大叫:“不要挤!不要挤!这是什么日子口,谁闹事我就抓谁!"林光汉被挤压到铺边,再也没有退路。五名老工人和一名青工互相挽起胳膊组成人墙保护市长。一名叫施三宝的干瘦老头跳到铺上大叫:“谁再瞎哄瞎吵吵,就是存心环咱工人的事,诚心给政府留话把!好让咱们挨整!"屋里屋外的工人们顿时安静下来。施三宝弯腰对铺下的林先汉说:“林市长,你也上铺来吧,说什么话好让大家听个清楚。”林先汉抓住施三宝伸过来的手,被拉到铺上站好,他们的脚下是三具尸体。施三宝像拉家常里短似的开了腔:“林市长,你不认识我,我自我介绍。我叫施三宝,今年七十二岁,与躺在铺上的王双喜是师兄弟。紧跟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这档子事,我得出面讨个说法,以后你们要抓领头闹事的,你就抓我,跟大家没关系…”林光汉在这种时候,既不能拿出市长的架势,那样只能激怒在气头上的工人,又不能无原则的应承,那样必然损害政府的庄严。他找不到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只好沉默,保持庄严的沉默。他深知,一个表态错了,不是激怒工人,就是激怒市委,被扣上煽动工人闹事或者激化矛盾的帽子,一定要避免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的局面出现,不能左,也不能右;不表态是最好的表态,将来以便因势利导,既可以用沉默来表示赞成工人的意见,也可以用沉默来表示反对工人的意见。施三宝看了一眼铺上的死尸,又看了一眼铺下的十几双眼睛,带着讥讽的语调说:“首先我搞不清你与我的关系,按说呢,您是市长,我是市民,是您领导我。但按咱党的大道理说呢,我是主人,您是公仆,是我领导您才对……”林先汉知道通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继续保持沉默。“实际上的关系又是另一回事了,您是官老爷,父母官呀,我是光头光脚的老百姓。不管是什么关系吧,这一家三口自杀的事情,您今天得给个说法。双喜老弟谁不知道,登过报的劳模,他一辈子车出的铁屑一百辆解放牌也拉不完,最后落个偷吃鸡食的下场。他是太老实,脸皮又薄。要是我,就上你们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的宴席上去吃去喝……”苏南起悄悄溜到外头用手机打了求助电话。铺下,一个工人突然发现了墙上刚用胶条贴上的报纸,大叫起来:“施大爷,他们用报纸把字盖上啦!”不明真相的人们议论起来:“什么字?什么字呀?”“他们又做贼心虚了!”“不用跟他废话,让他也吃一口鸡食!”施三宝扭过头,一把把报纸撕下来,露出了那行字: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屋外的人往里拥,外间的人往里间拥,人群又乱起来。施三宝挥挥手。“安静!你们谁也别说话,今天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事,跟你们没关系。天塌下来,我一个人扛着,判个十年二十年,我施老头去蹲大狱。”林先汉的心剧烈地颤抖,王紧跟临死前留下的这句话太敏感了,涉及到的许多理论问题和改革实践问题不是他能回答得了的,怎么办?他紧张思考着对策。施三宝又挥挥手,“大家安静,别往里挤!墙上写的字,被他们用报纸盖上的,今天刚一擦亮我就看见了,没想到他们用报纸给盖上!”“给我们说清楚,写的是什么?”看不见字的人群嚷成了一片。“安静!这行字我认识,是王紧跟的笔迹,写的是,我一们一去一找一毛一主一席一问一个一明一白一”人群开了锅,“毛主席要活着,他们敢对工人这样!”“早把走资派打倒了,游街!开批斗大会!”有名老工人嚎啕大哭,“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把我们扔下不管啦!要是您老人家睁开眼睛,还不气死呀!您老人家手太软了,要是把他们斗死,我们也不至于有今天呀!”施三宝的冷静在群众激愤情绪的鼓动下突然消失,他猛地抓住林先汉的衣领子喊叫:“你为什么盖上字?你们害怕***思想是不是?你说!你说!你哑巴啦?……”林光汉没有失去冷静,他明白只要开口说话,不论说什么,不是遭到这一方的反对就是遭到另一方的反对,沉默下去也只能激起群众更大的愤怒。他狠狠心,牙齿咬住舌尖,身体往后一仰,摔倒在板铺上。苏南起奋力分开人群,冲到铺边,只见市长两眼紧闭、口吐白沫,嘴角往外流血。施三宝吓坏了,是他先抓住市长的衣领后导致了这场人身伤害,非进大狱不可了。苏南起跳到铺上大叫:“还不快让开路,你们负得了这责任吗!”林光汉有意绷紧四肢,造成急性中风的印象。他告诫自己,以后不仅对工人,就是对苏南起、辛茅等人和市委市政府,也绝不能说自己是急中生智假装中风才缓解了这一场危机。苏南起、辛茅、施三宝等几个人把林先汉抬起,抬到屋外。林光汉发出微弱的呻吟,心里很佩服自己的聪明,这一次是真正做到了既不左也不右;但也泛起几丝苦楚,他从没有想到当市长还要有咬破舌尖、吐出白沫的能力。五辆警车驶来,停在院大门口,二十几名警察跑步来到王紧跟家门口,工人们自动让了一条路,把市长抬到一辆勉强开进通道上的三菱越野警车上。施三宝怕人家把他忘了似的走到警察前,伸出双手说:“是我一个人干的,跟别人没关系,你们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吧。”一名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推进警车。第三十五章走险棋作茧自缚取旁证夜人凶宅高干病房里,市委书记焦鹏远与躺在床上的市长林先汉低声议论着他们最关切的问题。焦鹏远剥开了一只进口香蕉递给林先汉。“老林呀,你放心吧,我刚才问过了院长,你的心脏、血压,都没有问题。我知道,你也没有羊角疯的病史,神经也不衰弱。”焦鹏远狡黠地一笑,“我佩服你的聪明呀,急中生智想出了突然抽疯这招棋,摆脱了工人的围攻,亏你想得出来,哈哈哈哈!”辛茅回来后向焦书记汇报说林市长可能是装病。“我……当时确实不舒服,不知道怎么就摔倒了。”“当然,谁被围攻也不会舒服。好了,无论什么招数,能解决问题就好。不过,我也要批评你,如果当时你真出了什么事,让我对上级怎么交代?市长让人家打死打伤,这还了得?”林光汉深深叹口气,朝床靠背始抬上身说:“工人同志们的怨气不是没有道理的,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改革怎么个改法,是要认真研究了。”“工人闹闹事,没有什么了不起,怕就怕上面有人借此做文章摘我们。老林,市委的稳定才是最重要的。我下了台,你能好过?方浩野心膨胀,抓住几个干部的经济问题大做文章,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我这个沛公嘛!你呢,你当场被工人袭击,重病入院,已经把工人闹事升了级,定了性。方浩要是知道你装疯,会对你怎样?”林先汉心里一阵紧张,如此严重的后果是他没有想到的,不免焦急地问:“你想怎样处理?”“把球踢给方浩,不怕事情闹大,重重处理施三宝,你要坚持是施三宝打了你。方浩的手脚就会被工人捆住。”林先汉撩开白色棉被,坐起来,摆手说:“施三宝是老工人,不过是替他们兄弟王双喜讨个说法,没有触犯法律,充其量是个说服教育的问题……”焦鹏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临街的窗前,撩开紫红绒布窗帘,一束阳光斜射进来。他缓缓地转过身说:“施三宝殴打市长,致使市长重病住院,这个罪还轻吗?”“你刚才说,医院说我没有任何问题呀。”“那是你我的私人谈话。医院出示了诊断证明,由于遭到暴力引发了你的心脏病。施三宝打你,有五个以上的人作证,其中包括我的秘书辛茅和办公厅主任苏南起,还有一名值勤干警和几名在场工人。这足够给他定罪了。”“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林先汉感到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焦鹏远鼻孔吟了一声,嘴角挂着冷笑。“不是这么回事,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们的大市长在群众面前不敢宣讲党的政策,当众装病,陷害他人?要是照此一说,你的市长还能干下去?”林光汉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老林呀,你我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政治斗争是残酷的,市长装成受害者,这是多大的政治丑闻。维护你是为了政府的尊严,维护法制的尊严。施三宝也许只是个有朴素阶级感情的好人,但他既然与你发生了冲突,你让我怎么选择,让我去说是你装病骗了他,而不是他打了你?老林呀,把火从你身上引开,烧到方浩那里,是我们的共同利益。你就照办吧。好了,你的心脏病还没有治愈,仅仅是在医生的抢救下脱离了危险期。好好休息吧,出院时我亲自来接你。”焦鹏远与林光汉连手也没握,转身拉门出了病房。他心里有几分兴奋,林光汉被打事件或许是个转折点。林先汉捂着胸口,回到床上躺好,他觉得心脏这回真的出了毛病,隐隐作痛。施三宝仿佛站在床前指着他说,是你把我送进了监狱,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你装病!在看守所的会客室,陶铁良请施三宝坐在沙发上,递过一条毛巾。“上了岁数,会哭出毛病的。擦擦,喝杯茶,有什么话,慢慢说。”老人仍在啜泣。陶铁良递给他一支点燃的烟。“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把问题说清楚,要相信党的政策嘛。你刚才说是你害死了王双喜,是怎么回事?”施三宝擦干了泪水,面有愧色地说:“别看我和双喜是同一年入党的,我的觉悟一直没他高。双喜父子俩都是职工代表大会代表,人老实,有人缘。我对不起双喜父子,是两封信的事。”“什么信?”“两封举报信,写给市委的两封举报信。是这码子事,小四年前,重机厂一部分和美国佬合资,组建了制冷设备厂。双喜和我是早退休了,紧跟分到了制冷厂。都满以为一搞合资,效益就上去了。没想到,制冷厂拉的架势挺大,就是出不了好产品。压缩机根本卖不出去,冰箱也卖不出去。后来才知道,美国佬搬来的是一条早过时了的流水线,是人家淘汰的东西,我们反倒拿宝贝似的供着。干部宿舍楼倒盖起来了,刚盖的时候说是办公楼,制冷厂的办公楼,盖完了才知道是干部楼。二十四小时热水,豪华得跟宾馆似的。听说美国佬也生了气,说我们擅自挪用资金,人家生气一跺脚,走了,认赔了!好好的一个工厂让他们越折腾越穷,当官的越折腾越富,工人连饭也吃不上了。凡是个好人能不生气!重机财务处一个叫刘翠的会计找到了王双喜父子俩,愿意提供材料告厂领导,说王双喜。王紧跟父子俩都是劳模,社会影响大说话有人听。刘翠的丈夫是厂基建科的,他也提供了不少情况。举报信写好了。五个人签了字,王双喜父子、刘翠夫妇,还有我。好在我们五个人都是党员,举报信署名是五名***员。信,决定由我负责寄出。我当时没敢寄,寻思再看看动静。但我对双喜父子俩说信已经寄出去了。信虽然没寄出去,但风声却传了出去,说有那么一小撮人背后整厂领导的材料,告黑状,要追查。搞得厂里人人胆颤心惊,怕被优化下去,优化谁还不是一句话,现在改成下岗了,比优化更厉害。厂领导又放出话来,别说告到市委,告到中央也不怕,厂领导有靠山,反对厂领导就是反党,制造动乱。双喜和我喝闷酒,说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活着,还容得下贪官污吏?早杀光了!十个月前,刘翠两口子突然双双下岗了,厂领导逼着他们承认写举报信的事。这两口子有种,硬是没承认,也没有交待写举报信的黑后台。但拍马屁的人有的是呀。别看厂领导搞生产不行,整起人来个个都有能耐。他们不知怎么闻出味来,找王紧跟谈话,让他交待举报信的事,王紧跟没承认。人家二话没说,下岗,还一分不给,说等问题查清了再说。王双喜的退休工资也停发了,医药费不给报销,还大会小会点他们的名,硬说劳模称号也是弄虚作假骗来的。这一家子人天生倔脾气,不服输,卖东西过日子。本来他们家就没有底儿,卖了半年多,就剩下破桌子烂板凳了。他们又死好面子,跟谁也不张口,连我送上门的白面都不要。为了一袋子白面,差点跟我翻了脸,没办法,我只好扛了回来。谁能想到,这一家子靠偷鸡饲料过日子呢,唉!那是人吃的吗!双喜死前的一个星期,他问我,举报信寄出去怎么没有回音呢?我心想,没寄出去,你们家都惨到这地步;要真寄出,再批转回厂党委,你这条老命早报销了。我说等等再说,也许上面正在研究呢。没想到,他又拿出一封信来,说是紧跟自己动手写的,这回不牵连别人,就他们父子俩签名。他流着老泪对我说,没钱买邮票了,你就破费一回吧。活着告不倒他们,死了见到毛主席,也还要告他们。我能说什么,他是一根筋跟着毛主席、跟着***走过来的,我能说这世道跟从前不一样了吗。我应承下来,但信还是没有寄,我怕给他们雪上加霜,怕害了他们呀……”施三宝再也说不下去了,双手抱头嚎啕大哭。陶铁良的冷静随着施三宝的“交代”早已消失,他双眼含泪,拳头紧握,胸膛憋得喘不出气。他划火柴点烟,手颤抖着,三次都没划着,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施三宝会揪住林先汉的脖领子。或许揪住林先汉脖领子的不是施三宝,而是附着在施三宝身上的王双喜的冤魂?陶铁良从会客室一角的冰箱里取出一筒可口可乐,拉开,送到施三宝的手里。“老人家,喝吧。”“我糊涂啊!”施三宝敲着自己的脑袋,“我早该把两封举报信寄出去,要是万一碰到个清官,下来查查,把贪官撤职查办,双喜父子俩、他们一家子,也不至于寻了短见呀!是我害了他们,害了他们一家子……双喜,双喜,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子啊!就这样让你们带着一肚子的气,光着屁股走了……”“老人家,那两封举报信,还在吗?”“在,在,在我家藏着呢。”陶铁良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他想起何启章自杀的案件在侦查中挖出萝卜带起泥,发现了一连串的腐败案件;无独有偶,一个普通工人举家自杀的案件也涉及到了腐败,又一场斗争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要谨慎啊!“施师傅,举报信的事,我还没有记录在案。此事可能事关重大,除了我,你暂时对任何人不要提。你说说藏信的具体位置,我立刻去取。”施三宝止住了哭泣,抹把泪水说:“同志,千万别昧了良心,替我们工人出口气呀!”“你放心吧,老人家。天下还是我们***的天下嘛。”“话是这样说,理也是这个理,就是没有好人走道的地方。”“施师傅,谁能证明你只是揪住了林市长的脖领子?”“多着哩,里屋地下站着十几个人,都能证明。嗅,苏三趟能证明,他紧靠铺治站着。林市长躺下后,他还跟着救了呢。”“这么个怪名字,他是干什么的?”“其实他叫苏文新,看传达室,也退休了。此人会点中医,神魔鬼道的,也治好了不少小病小灾的。爱吹个牛,说到他那儿看病,不论多重,不出三趟准好,就落个苏三趟的雅号。他与双喜家是邻居,过去也是酒友。我倒想起一件事,苏三趟对我说过,有一天半夜,他听见紧跟在屋子里骂人,骂得可凶呢。你们要是找找苏三趟,兴许能多了解点什么。”输液一滴一滴地进入方浩手背上的血管。三天前,每天晚上六点到十点,他要在医院的特护病房输液。周森林坐在病床边,仔细阅读方浩交给他的两封信。这正是陶铁良从施三宝家取出的两封举报信。陶铁良觉得事关重大,涉及到领导干部腐败问题,超出了刑侦处的权限,便复印了一份,悄悄地向方浩作了汇报。周森林看完信,陷入了沉思。方浩在病床上换了个姿势,神色黯然地说:“老周,这不是一般的举报信,写信的人,我指的是王双喜、王紧跟同志,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腐败的恶果已经直接剥夺了工人的利益,造成了工人和政府的对立,加重了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革的困难。为什么引进了一条国外淘汰的流水线,四千五百万呀!为什么擅自挪用外商投入的资金盖超标准的干部宿舍?为什么合资以后制冷厂更加困难?为什么产品滞销?为什么厂党委要千方百计打击、迫害写举报信的同志?老周,你立即组织人力对举报信所列出的问题进行调查。”“哎,方书记,难哪。何启章、李浩义、沈石、焦东方。郝相寿、葛萌萌、孙奇等人,显然是一起窝案、串案,由于对案犯的审讯刚刚开始,特别是郝相寿、孙奇、葛萌萌还没有逮捕归案,我们调查取证还有大量的工作没有进行。陈虎又去了拉美,估计进展也不会顺利。人手不够呀。我是怕战线拉得太长,反而收效不大。我们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制冷厂的事,是不是先放一边?”方浩绷起脸说:“人手不够,可以重新安排嘛。已经出了人命,难道还是小事?重机厂、制冷厂的工人要闹事,我们要给工人一个说法。压是压不服的。当然,战线不要拉得太长,也有道理、但我有一种直觉,重机集团的问题不是孤立的,个别人不是嚷嚷他们有后台吗?那好,我们就看看这位后台是何许人也。陶铁良提供了一个线索,王紧跟的邻居苏三趟可能了解一些情况,你派个人找找这个姓苏的老工人。那种简易楼,我见过,这屋说话,那屋听个清清楚楚。”周森林想想:“派焦小玉去怎么样?她目前没什么具体工作。”“好,就派小玉去。你告诉她,调查要悄悄地进行,不要打草惊蛇,要巧妙一点。要吸取林市长被围攻的教训。”按照周森林的布置,在一天夜里十一点,焦小玉带着两瓶二锅头,敲响了苏三趟的家门。“谁?”屋内传出几声干咳。“看病的,苏大爷,开门吧。”门开了,焦小玉门身进去。“苏大爷,您还没睡?”“孤老头子一个,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没个钟点。你咋不好?”“心里憋闷。这酒是给您的。”焦小玉看着苏三趟一脸病容和枯槁的身板,庆幸自己不是真来看病的,没病也得让他治出三分病来。“我看你额头发亮,两眼有神,走路带风,声音洪亮,唇红齿白,呼吸均匀,你没病。你是打听事来的,对吗?”“您还真神呢!”焦小玉赞叹地说,觉得这个老头不凡。苏三趟拉过一条木凳。“委屈坐会把,我苏三趟用板凳待客是老规矩。你想打听那屋的事,对不对外“您老真是越来越神呢!”“学会专门通甲,来客不用问。上我这里来,当然是打听我能知道的事。我知道的事是不少,看门的什么人没见过。眼下最大的事一是国家的大事,二是王紧跟一家子自杀。打听国家的大事你不会找我,那肯定是为王紧跟来的了。”“嘿!还会心理学呢,不凡,我说您不凡呢。您老高寿哇?”“小咧,六十六,不死掉块肉,我今年刚到六十六,流年不利呀。”焦小玉看到桌子上放着(黄帝内经)、(柳庄相法》等十几本纸页发黄的旧书。“您老会算卦?”“马马虎虎。姑娘,记住了,人算不如天算。人算千四,老天爷只算一回,就全部收回。”苏三趟狠狠抽了一口旱烟袋。“好死不如赖活着。紧跟这父子俩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是好面子,简直是把面子当命。也难怪,他们家面子太大,奖状贴满了墙。这劳模,那先进的称号太多。这爷儿俩也时时处处把名声当个真神似的供奉着,多~步不走,少一步不行,紧跟慢跟地过了~辈子。毛主席不是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这爷儿俩就是~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人。谁承想,一辈子都走完了,做了偷东西的坏事,他们栽得起这个面子吗?其实,他们偷鸡饲料算个啥?不就是把自己当只鸡嘛!你还别说,一把鸡饲料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别说比起每天山珍海味、脑满肠肥的干部他们活得太冤,比起今天从厂里偷根铜管、明天从厂里扛块铁皮卖两个钱的下岗工人,他们也活得冤呀!”焦小玉叹息一声:“是够冤的。大爷,那天工人们把林市长堵在铺上,您在场吗?”“这热闹少得了我?我在场,看得真真的。”“施三宝打了林市长,您看见没有?”“老施头一个指头也没碰,也就是刚抓了他脖领子。”“这一抓不要紧,触发了林市长的心脏病,差点儿死了。”苏三趟敲敲烟斗说:“橡别人行,蒙不了我。我看林市长装病,唱了一出《敬德装疯》。这人要是真抽了疯,犯了病,眼睛只是微微合着。林市长把眼皮闭得死死的,能把眼皮闭得死死的人心里都明白。眼睛用着劲儿,一看就是装。再者,他嘴里吐出的是硬挤出来的口水,也不是从胃里翻上来的沫子。”焦小玉在小本子写上了几个字。“你把小本本给我收起来,不然你就给我请。”“我什么也没写。”“没写?你画小人哪?你见过口吐白沫的心脏病?我当时就明白,这是林市长的脱身之计。给他留个面子,没说破。可倒好,你们拿着装疯卖傻说事,把老施头抓起来,这有点太损德性了吧。”“在场的其他人呢,他们怎么看?”苏三趟从《柳在相法》书里取出三张纸,交给焦小玉。“十八个人的签名,全能证明施三宝没打林市长,就是揪了脖领子。我原打算明天送到公安局当个旁证材料。”“大爷,王紧跟死前,跟什么人吵过架没有?”“他这个人跟他老子一样,从来不跟别人红脸,还吵架?不过,他哭过,哭得比死了爹妈还伤心。”“嗅,那是什么时候?”“你真想知道?”“真人沪前不说假话,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那好,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苏三趟眯着眼睛打量焦小玉,“不过,不能在这里说,要换个地方。”“三更半夜的,上哪儿7 ‘“很近。就看你心是不是诚?”“不心诚,我就不来了。”“那好,我们走。等等,我找根错。”苏三趟从污黑墙上的一个钉子上摘下~把钥匙,又找到~根结。“走吧。‘,焦小玉跟着苏三趟出了屋门,把门关严。“大爷,不锁?”“我那屋,请贼贼都不来。再说也近。”苏三趟走了五步就停住,停在~扇紧闭的门前。焦小玉心里一个冷颤,莫非这就是自杀现场——王紧跟的家?苏三趟用钥匙打开门上的明镇。“大爷,这是?”焦小玉的声音打颤。“你要心不诚,现在回头不晚,迈进门槛就不由你了。”“您还能吃了我。”“那你就给我过去!”第三十六章化冤魂两代英豪分赃忙一群宵小焦小玉跟着苏三趟刚一进黑漆漆的屋,就感到一股阴森的冷气,心里又是一个冷颤。“大爷,灯绳在哪呀?”“死人的灵魂怕亮,不能开灯。”三趟用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微弱的烛光摇曳不定,使焦小玉更加害怕。“你过来。”苏三趟手举着蜡烛,烛光下是破!目的方桌。“过来呀,你没听见?”焦小玉的双腿僵直,她想逃出去,但迈不开腿。“这张破桌子,就是他们一家吃饭的地方。你看这锅,锅里就是鸡饲料熬的粥。”黑乎乎的,锅里什么也看不见。苏三趟把蜡举到墙前,在惨淡的烛光下布满墙壁的奖状在焦小玉看来像是一张张剪纸钱用的黄桂纸。“看见了吗,全是奖状,一钱不值,擦屁股都没人要。”两个人默默对峙了几分钟,焦小玉总觉得屋里还有别人。“进里屋吧。”见焦小玉站着不动,苏三趟左手举蜡,右手拉住焦小玉的手,进了里屋。“三个尸体,就停在这铺上。林市长装疯卖傻也倒在这铺上。”焦小玉不敢往炕上看,哆嗦着说:“屋里…有点凉。”“死人不怕冷。”苏三趟穿鞋上了铺,把蜡举到墙前,那几个字几乎看不见了。“你念念这几个字。”“看不清呀。”“那我念给你听,‘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大爷…戏又不是勘查现场…刊您的屋说,行不?”苏三趟索性盘腿坐在铺上,把蜡倾斜,满了儿满后把蜡立在铺上。“纯粹是瞎掰,毛主席就是翻个身,从水晶格里站起来,他能说明白吗?双喜这爷儿俩是鬼迷心窍了。也难怪,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工人的铁饭碗,说砸就给砸了。说是改了革了,怎么只改工人,不改当官的?当官的比资本家还王道,动不动拿政策压作,你要敢放个屁,立马代化、下岗、卷铺盖滚蛋!当官的呢,这儿出了毛病,换个地方照样当官。工厂让他们卖了,机器设备让他们卖了,钱呢?全装进他们的腰包。这叫官逼民反……”在阴森恐怖的自杀现场,在微弱的烛光下,听一个老人漫无边际的胡扯,焦小玉不能忍受了,但也不敢发作,便委婉地说:“大爷,这屋子太冷,阴冷阴冷的,您老身子板又单薄,冻病了麻烦。咱们还是回您的屋说话吧。”苏三趟拍拍销沿说:“坐。”“我还是站着吧,站着暖和点。”“我还没问你姓甚名谁呢?”“焦小玉。名字特主,是不是?”“那你和市委焦书记是一个姓呀。从电视上我看焦书记两眉之间是针倒立,怕是有牢狱之灭等着他呢。这话千万别说出去,传出去,我真不死掉块肉了。”焦小玉心里一沉,难道叔叔会出那么大的事?故意问:“真的?焦书记那么大的官儿还会出事?”“乌纱帽是戴在脑袋上的,不是长在脑袋上的,大风一刮,不就刮跑了,嘻嘻,这种事历朝历代多啦!”“苏大爷,您还是言归正传。您跟王双喜父子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您谈谈他们的情况。”苏三趟磕磕烟袋锅子说:“王紧跟一家子人是死了,魂儿还留在这屋子里,四十九天之后才离开。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见我们,还能听见我们谈话。其实,我能看见他们。小玉,你看顶棚那个左角。”焦小玉的牙齿打颤,两眼只盯住跳动的火苗,什么也不看。“紧跟的魂儿就在那儿飘着,还往下看,看咱俩。你别怕,你是来替他伸冤屈的,他不会害你。小玉,你以为是你的两腿自己走来的?才不是呢,是王紧跟的魂儿勾着你来的。他要借你的嘴说话。骗了活人,情有可原,这世道就是你骗我一把,我骗你一把。但要骗了死人,是要遭报应的,这点你可要记住了。紧跟现在是借我的嘴说话,我一句也不敢瞎说,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以后,紧跟就要借你的嘴说话了,知道的你要反映上去,不知道的你要调查,变成知道,才能让王紧跟的灵魂踏踏实实地去丰都城。”苏三趟停了停,从炕上拿起蜡,举到焦小玉的脸前。焦小玉觉得火苗里跳动着王紧跟的冤魂。“孩子,你的脸色不好。”苏三趟冲着顶棚挥挥手,“跟呀,你们离这孩子远点,别扑着她。”苏三趟把熄灭了的烟斗塞在焦小玉冰凉的手里。“握着它,有点热乎气儿,鬼魂就不敢碰你。”焦小玉紧握着烟斗,心里一阵阵恶心。“那是紧跟自杀前三天的晚上十点多钟,我就听隔壁一声大叫,‘你滚!滚!以后再也别来找我!’我听出这是紧跟的声音,他这是冲谁发火呢?隔壁门一响,像是有人出来。我悄悄推开门,想看看出来的是谁。一个男人出了紧跟的屋门,借着月光我一看,原来是厂基建处处长余大金。我心里就纷上闷儿了,大处长找小工人,又是深更半夜的,不对头啊。余大金的背影还没消失,屋里就传出紧跟的哭声,深更半夜的,他不敢哭出声,便咽,让人听了特伤心。我敲敲门说了一句,‘跟呀’,上我屋来,咱爷俩儿喝两口。“他过来了,把他一肚子心酸告诉了我。跟呀,我把你的事这就告诉她了。你要是同意,就弄出个动静来。要是不愿意,就什么声也别出。我自然就什么也不告诉她。”焦小玉被恐怖感紧紧地包围,难道活人真能和死人对话?看苏三趟那副认真侧耳倾听的模样,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突然,蜡烛一声爆裂,火苗上窜,进出几个小火星。焦小玉的心咯咯剧跳。鬼魂显灵了?“跟呀,我知道你同意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还要那面子管屁用。你没事了,往后稍稍,别扑着她。找个好人替你说话也不容易。”蜡烛上的淡蓝色火苗平静下来。“紧跟第一次偷鸡饲料,我就知道了……”半夜十二点多,王紧跟捂着肚子到了隔壁。“苏大爷,我不好受,肚子不好受。”“跟呀,你脸怎么蜡黄蜡黄的,盖上张纸,哭得过了。”苏三趟扶王紧跟坐在板凳上,伸手给他把脉。“跟呀,你是胃火上升,肾水干枯,肝盛脾弱啊!吃了什么不顺口的东西?”王紧跟两眼发呆,半天不说话。“讳疾忌医,我怎么给你看病?说呀。”突然,王紧跟趴在桌了上哭起来。“大爷,我不是人,我做了坏事,做了坏事……我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到底还是做了坏事……我……当了贼呀……”“你?当贼?送上门的东西你都不要,你有当贼的那两下子,还算你出息了呢!你别逗我乐了。”“我……偷了养鸡场的鸡饲料,熬粥……我是个贼呀!”苏三趟拿起二锅头酒瓶子,对着嘴灌了一口。把酒瓶子狠狠朝桌面上一域,大骂:“你小子,窝囊废!偷鸡饲料?你怎么不去偷钱包!偷百货商店!偷当官的万贯家财!那也算你是条汉子!偏偏去偷鸡饲料,那是人吃的东西?咱们再穷,也是人呀,能吃那玩意吗!你不是给你爸丢脸,你是给人、一撇一捺的人丢脸呀!”“大爷,以后我可怎么做人……我当了贼……我是劳模,我爸是劳模,我们是劳模之家…我对不起墙上的奖状,我对不起劳模的称号……”苏三趟猛地拍桌子大叫:“歇着吧你!还念念不忘你是劳模呢!劳动模范,劳动模范,先劳动后才能当模范。你王紧跟眼下让人家下了岗,连劳动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还是什么劳动模范?操!不是我说你们老王家,你们把挂在墙上的擦屁股纸看得也太重了!一张纸,就把你们父子俩骗了一辈子,最后混到偷鸡食!你看看那些当官的,大勋章人家有得是,从来不当回事,不戴那玩意儿。人家戴的是永不磨损雷达表、劳力士!戴着勋章再伸手去接钱,人家觉得别扭。你们倒好,天天把奖状当菩萨供着!好,好,要当贼,咱们一块儿干,我先把那些假菩萨拆了。"苏三趟几步跨出房门,又几步蹿进王紧跟家外屋。他一眼看见桌上几碗糊糊状的鸡饲料,顿时火冒三丈,一个箭步扑到墙跟,伸手扯下墙上一个奖状大镜框,狠狠地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玻璃碴溅得满地都是。王双喜干瘦的身躯抱住了苏三趟的腰,惊慌地叫道:“三趟!你这是干什么?拿奖状出哪门子气?”苏三趟还要伸手去拉、去拽、去扯墙上那一排排奖状,王紧跟跑过来,用身体挡住奖状,哭着说:“苏大爷,我求您了,留下它们吧,这是我们父子俩一辈子的见证啊!”王紧跟的老婆抹着眼泪进了里屋。苏三趟被父子俩紧紧抱住。他长叹一声,流下热泪,“你们哪!你们哪!你们一辈子也开不了窍,活得也太冤啦!”“第二天,我给他们买了半面袋馒头。这父子俩死说活说就是不收下,我急了,威胁他们,再不收下,我就满世界嚷嚷你们偷鸡饲料,他们才收下了。唉!姑娘,你吃过鸡饲料没有?”焦小玉的心深深地被王紧跟一家的遭遇刺痛,她想起了在富豪俱乐部自己钦下的一杯价值三百元的鸡尾酒,想起了叔叔焦鹏远在高尔夫球场每杆六十万的豪赌,想起了表哥焦东方伙同何启章转移的一个亿和转移到国外的几千万美元,想起了在银行查账发现的几十个亿的呆账,只要首长画个圈从此就一笔勾销……而同在一个城市,同一个夜晚,却是共和国的劳动模范偷吃鸡饲料!她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忽然想到,这双母亲送的意大利进口皮鞋也一千多元呢,足够王紧跟一家两三个月的生活费。对这阴森森的屋子,她已不那么恐惧,却被内疚所俘获,仿佛她欠这家人些什么,欠些什么呢?“大爷,你细说说王紧跟吵架的事。”“你问那件事,是我在屋里听见的。简易楼,就不是人住的东西,东屋放个屁,西屋听得真真的。要不然怎么说,东屋里两口子上床,西屋里光棍顶不住呢。吵架,是这么个原由“那屋,没事吧?”“你说苏大爷,他一天是三饱两倒,早睡了。”“我原想约你去饭店谈,怕你不去,就来了。小王,我是按照厂党委的指示,给你送补发的工资来了。你下岗这十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按原薪给你补齐。还有你父亲的退休工资,该报销的医药费,连同给你们一家的补助,一共是一万块。从银行取出来的,封条还没拆呢,数数严。”“余处长,这钱你先收起来。是每个下岗工人,都照原薪补发吗?”“天上掉馅饼呢?不上班,天天在家睡觉,舒舒坦坦的,每月发全薪,那还叫下岗?那是老干部离休!只补给你一个人,对外千万不要说哟。厂党委重视你,培养你,才把你安排到制冷厂当电工组长嘛。只要你听话,过一阵子,你还可以回制冷厂上班。”‘钱是职代会代表,做事要对得起工人……““别提你什么代表,职代会早名存实亡了,还代什么表,扯蛋。现在人人只代表自己,能代表好自己就不错了。紧跟,你就没代表好自己,年轻轻的、又有技术,还是下了岗。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钱,我是给你带来了,就要你一句话。你心里明镜似的,厂里有那么几个人,写黑材料,告黑状。没有不透风的墙,听说你和你爸爸也参与了此事。你们父子俩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了。你们是劳模,说话有分量,上级也信任,他们利用的就是这点。上了贼船没关系,下船就是了。你把举报信交出来,把这一小撮人的阴谋诡计揭发出来,我保证你立刻就回去上班。”“我没听说过什么阴谋诡计的事。要说党员超级向上反映情况,是党员的权利,是很正常的事。”“你别傻了。看你们父子俩是党培养多年的老实人,我才特意跑来,指给你一条光明大道。你要不走,我也就帮不上忙了。但是我要警告你,就凭你们几个阿猫阿狗,要告黑状,到头来倒霉的只有你们自己。制冷厂是田大姐代表市委抓的典型,后台硬得很呢,你们告得下来?毗坤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这一万块钱,摆在这,你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吧?痛快点,一句话。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们再这么穷下去,紧跟,不是我说你,只怕你老婆要去卖裤裆……”“滚!滚出去!拿着你的臭钱,给我滚出去广铺上的蜡烛快熄灭了,烛泪堆成了松软的一摊。“我这耳朵,比录音机还灵,只有看门房的才有这本事。紧跟和余处长的对话,我记得八九不离十吧。”焦小玉把烛泪捏在一起,火苗又旺了些。“‘大爷,这个余处长叫什么?”“余大金。我是看着他怎么爬上来的。原来是个水暖工,后来当上了采购,不到两年功夫,先当上总务科科长,后来当上了副处长,处长。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鼓捣上去的,肯定是把领导摆平了。”“余大金说的那个田大姐,是谁呀?”苏三趟又抽起了旱烟,寻思了一阵说:“不把牢的话,我不敢说。常听厂领导聊天时田大姐长田大姐短的。闹合资那阵子,有个叫田醒的大官来过几趟,前呼后拥的,派头大了。余大金说的田大姐是不是就是田醒,我说不准。”蜡烛终于熄灭了,一片漆黑,只有烟袋锅闪着火亮。屋内死一般沉寂,焦小玉打了个冷颤。夜里十点,方浩输完液,没有离开,听周森林和焦小玉汇报。病房,成了他的第二办公室。听完焦小玉的汇报,方浩皱起了眉头。“唉,有些人说我专整高级干部。其实,我最怕牵涉到高级干部,一听到某某干部的名字,心里就咯陵一下。不是怕他们的权势,是痛心。田醒同志带职下过重机厂一段时间,抓了制冷厂的合资。要是田醒同志与重机集团的问题牵涉很深,我们的压力就更大了。老周,陈虎有消息吗?”周森林从公文包取出三张电脑图片,交给方浩。“陈虎的工作有进展。尽管当地警方不那么配合,但他们还是搜查了郝相寿在甘蔗园工棚留下的遗物。陈虎勘查现场时发现,床铺很零乱,日常用品没有带走,种种迹象显示,郝相寿可能是因被绑架而突然失踪。详细情况陈虎很快赶回国当面汇报。这三张照片是搜查郝相寿褥子的夹层发现的,陈虎通过国际刑警组织的电脑网络传回的。”方浩戴上花镜,仔细看电脑下载的图片。第一张图片上是郝相寿与一个二十几岁异常艳丽的女人在湖畔长椅上的合影,郝相寿的手臂搭在女人的肩上。第二张照片是这个陌生女人穿着比基尼与郝相寿在棕桐海滩的合影。第三张照片是这个女人靠在一辆红色宝马车的全身像,由于是从车头方向拍摄的,能隐约可见车牌号码。方法把照片递给焦小玉。“你也看看,然后谈谈感想。”焦小玉对着照片端详良久说:“郝相寿逃亡还带着这个女人的照片,足见他与这个女人关系不同寻常。这个女人身高应在一米七五左右,身材匀称,和何启章的小蜜崔燕不相上下,说不定也是个模特;第三,这个女人经常在我市活动,这辆宝马车是我市的牌照,可惜号码看不清楚;第四,棕桐海滩这张照片不像是在海南拍摄的,从背景上咖啡厅的英文字母和风光上看,我猜是夏威夷,郝相寿和这个女人到过夏威夷。这都是我瞎猜的,你们别笑话。”周森林满意地笑了。“小玉,你天生是个干侦查员的好材料。这三张照片已经鉴定过了,穿泳装的那张确实是在夏威夷拍摄的。汽车牌照号码只要做一下技术处理,可能会辨认出来。方书记,要不要开个会,把有关方面找来,一起研究研究?”方浩摊开双手。“你看,我这两只手,扎得没好地方了。开会,怕是没时间了。一会儿落局长来谈重机厂的事,工人们在酝酿上街游行。明天上午市委召开会议,讨论重机集团和制冷厂的问题。老周,你和小工着手找到这个女人,她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摸摸基本情况。”“哎哟,”周森林拍了下脑袋,“我倒忘了。有关部门要提审李浩义和焦东方,我明天要跟他们一起飞过去,我不在场不行呀。我也是忙晕了,连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老周,你要当心身体,别混到跟我一样天天到医院打吊针。小玉,你先干起来嘛。”公安局长蒋大宾敲门,周森林和焦小玉站起来让座。“老蒋,你来的真是时候,我们谈完了。”周森林、焦小玉退出。蒋大宾坐下说:“方书记,我们连番轰炸,只怕你身体扛不住呀。”“扛不住也得扛。防止重机和制冷的工人上街,你采取措施了吗?”“焦点是工人们要求释放施三宝。检察院等着起诉,但陶铁良还没有拿出侦查终结报告。已经采取了说服与封闭并举的办法,厂党委和工会很配合,不让三个以上的人集会,更不许上街。市局防暴大队已经进人待命状态。”方浩脸上阴云密布,呼吸也变得急促。“老蒋,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这个原则是不能动摇的。既要坚决地防止事态扩大和恶化,又不能伤害工人弟兄的感情,矛盾激化了不好收拾。明天上午市委开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你也参加吧?”“焦书记通知我了,我参加。”“其实,王双喜、家自杀,是问题的现象,不是问题的本质。本质还是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改革遇到了困难,也不能排除重机集团领导班子的自身的问题……”方浩沉默了。蒋大宾以为方浩在思考问题,等了一会儿不见出声,才知道方浩昏过去了。“护士!护士!”蒋大宾冲出病房,去找护士和值班医生。第三十七章售其奸语惊四座秉正义化解危机通向市委会议室的走廊设立了平常没有的警卫,每个与会者要交验证件,警卫对着与会者验明正身后才允许通过,显示出会议的高度机密性。坐在长条会议桌首端的焦鹏远的目光依次扫过每张脸,用铅笔轻轻敲敲桌子。“开会。今天的会,不是市委常委会,也不是常委扩大会。市里原来就有一个叫突发事件对策小组的机构,太平盛世,没有发生什么突发事件,所以这个机构活动不多。今天开的这个会,是突发事件对策小组的扩大会。我是突发事件对策小组的组长,方浩同志是副组长,蒋大宾同志是常务副组长。参加今天会议的除公检法司外,还有工会、卫生、市社会科学院、武警、驻军、消防、交通等方面的负责同志。根据工作需要,苏南起和辛茅两同志吸收为突发事件对策小组的工作人员。”焦鹏远发现坐在左侧的方浩额头出汗,关切地问:“老方,你是不是太紧张,怎么直冒汗?”坐在方浩旁边的蒋大宾说:“方书记昨天夜里被抢救了一次,今天是带病来的。”方浩摆摆手说:“没那么严重。焦书记,接着开会吧。”“老方,你这个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担子更重了哟。同志们,林市长没能来参加会,他在接受治疗。大家知道了,林市长在重机厂宿舍遭到工人的围攻,一个叫施三宝的人袭击了林市长,导致林市长犯了心脏病,经过及时抢救,现已脱离了危险期,但目前还很虚弱。由于王双喜、王紧跟一家人自杀,工人队伍里一些不明真相的分子想借机闹事,上街游行,这就是今天把大家请来的原因。维护好社会的安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今天,我们就是集思广益,找出木安定因素的根源,认清目前的工作重点,制定出解决问题的一系列措施。绝不能手软,两个拳头都要硬嘛!”出席会议的二十多人个个神色紧张。焦鹏远用铅笔敲敲桌子,“蒋局长,施三宝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这个……由陶铁良同志汇报吧,是他经手的。”蒋大宾丢给陶铁良一个眼色,陶铁良站起来。“本案还在侦查之中,认定施三宝袭击、殴打林市长,证据……不足…。”“证据不足?”焦鹏远瞪着陶铁良,“证据要是像上超级市场购物想要什么就有,还要你们公安局干什么?林市长亲自对我讲述了他被殴打的经过,难道林市长会说假话?医院的诊断书也写得明明白白,苏南起同志、辛茅同志当时在场,也提供了证言。你们还要什么证据?蒋局长,贻误战机,你们是要负责任的!陶铁良没敢吭声,默默坐下。焦鹏远的语气温和了些,“对不明真相、上当受骗的群众的说服教育工作,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今天也把搞理论的同志们请来了。清本正源,搞理论的同志也是责任重大,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要谈的?”瘦长脸的李公显咳了一声说:“既然焦书记点了将,我就说几句吧。不对的地方请焦书记和同志们批评指正。”焦鹏远微微点点头说:“我来报个幕,李公显,著名理论家。他的文章诸位一定是看过的,但人不一定认识。公显同志深居简出,所以和大家见面不多。”“焦书记过奖了,”李公显笑了笑,“作为马列主义理论家今天参加突发事件对策小组的会议,我确实感到责任重大。我们搞理论工作的,虽然拿笔杆子,不拿枪杆子,但也同样肩负着保卫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使命。有人讥笑我们是‘二杆子政权’,这正说明了他们害怕我们的枪杆子和笔杆子这两个杆子。两个杆子坐在一起开会,就是我们的优势。枪杆子,还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但笔杆子,已经出了严重的问题。一些知识分子、报刊杂志,以改革为名,自觉不自觉地搞资产阶级自由化,搞和平演变,把思想搞乱了。工厂也不是真空地带,也必然会受到自由化的影响,所以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在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鼓动之下才要闹事。”辛茅托着腮,凝视侃侃而谈的李公显。是他把李公显推荐给焦鹏远,建议请此人参加会议。但辛茅心里看不起李公显,因为他就是岳父所说的那个跟错了人反而升官的人,由于找一位与自己观点完全相同的理论家不太容易,他只好推荐李公显,以免自己势单力薄。“看问题,不能太简单。王双喜、王紧跟,两代劳模突然自杀,向我们发出了警钟。海明威写过一部书叫《丧钟为谁而鸣》,今天我们要问,警钟为难而鸣?”方浩顿时提起了警觉,注意听李公显的发言。“任何偶然事件的发生,都是客观大环境的必然因素造成的。工人阶级领导地位的丧失,是个不容忽视的现实的问题。新兴的资产阶级,包括那些所谓的民营经济、个体户、大款,对工人的剥削也已有目共睹。工人阶级无法接受这个,所以王紧跟留下一句非常深刻的话——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李公显的眼圈潮湿了,他动了感情。“我们之所以对这些现象熟视无睹,见怪不怪,是因为这一切是在改革的旗帜下进行的;什么问题解决不了,认识不上去,只要搬出初级阶段理论,说一句初级阶段,再不合理、再不合法、再荒谬的事情,也就变成了真理。记得当年,我就说过,‘初级阶段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现在又搬出了这个筐,又要往里装些什么货色呢?是不是由于我们还是初级阶段,就不提阶级斗争?不提公有制?不提无产阶级专政?不提社会主义?而由于这个初级阶段的历史时期又特别的长,就合法地把私有制、把资产阶级自由化、把资本主义装进这个筐里?”除了苏南起把李公显的谈话刷刷地记在本子上,别人都沉默着,不流露出反对或者赞成的任何表情。“《***宣言》是怎么说的?***就是要消灭私有制嘛!我们***人就是为了消灭私有制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嘛!同志们,改革开放以来所有制结构的变动触目惊心啊!从一九八0 年到一九九四年六月,在工业总产值中,国有所占比重由百分之七十六下降到百分之四十八点三。反之,私营、个体、三资企由百分之零点七上升到百分之一十三点五。在社会商品零售总额中,国有从百分之五十一点四下降到百分之四十点三。私营、个体、三资由百分之零点七上升为百分之三十点八还强。再加上那些挂着羊头卖狗肉,打着集体招牌的隐形私营所占的比例,非国有成分已经压倒了国有成分。还有,由于股份制改造和法人产权的推行,剩下不多的国有企业也成了空壳,国家很难控股。所有制的变化必然导致上层建筑的变化,导致我们党路线的变化,最终导致***作为执政党地位的沦丧。”蒋大宾听得不耐烦,他轻轻说:“焦书记,话题是不是集中一些?许多情况等着处理呢,我怕……”“你怕时间紧迫?”焦鹏远点上一支烟,“各抒己见,集思广益,目标是一个,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公显同志,你的发言完了吗?”‘俄压缩着说。王氏父子劳模的自杀,及以此为导火线引发的工潮,警告我们必须反思了。处理突发事件,把坏事变成好事,前提是焦书记所指出的认清形势,提高认识。我市有一大批大中型国有企业,波及开来,了不得哟!大中型国有企业是社会主义的大阵地,公有制是支撑点,这里就是上甘岭,一寸土地也不能丢。守住这块阵地,就保护了工人阶级的根本利益,就从根本上杜绝了再发生类似王双喜王紧跟举家自杀的恶性事件。由于时间关系,我先说到这吧,请焦书记和同志们多多批评。谢谢大家。“没有掌声,没有应和,也没有反对,仿佛并没有听到这一番发言。方浩在心里掂量着李公显发言的分量,如果不予以廓清,除了现实的混乱还可能带来理论上的困难,弓怕工人在理论上与党的政策的对立情绪。他抑制着心中对李公显的反感,声调平静而严肃。“今天的会,按预定的议程不是理论研讨会,我更不是理论家。但既然听到了公显同志的高论,不能不谈一些感想,求教于公显同志和同志们。王双喜、王紧跟一家的自杀,确实给了我们很大的震动和痛苦。王紧跟写在墙上的一行字‘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相信对每个人的触动都很大。王紧跟想问明白的是什么事呢?是改革改对了还是改错了?是工人下岗对还是不对?还是反腐败是真反还是假反?如果紧跟同志听到了公显给他的答案,他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我是不赞成公显同志的基本观点的。国有大中型企业怎么会是上甘岭?这让我想起有人说过的另一句话,丐!进一分外资,就是引进一分资本主义‘。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第十二次党代会上,邓小平同志提出’把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是总结我们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成为新时期指明我们前进的纲领理论。党的第十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根据邓小平同志的思想,系统地论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完整地概括了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而公显同志对初级阶段理论的批评和指责,只能起到制造思想混乱的作用。当改革遇到了困难的时候,当改革进入攻坚战的时候,也正是一部分同志发生动摇的时候,也是保守观念回潮的时候……”方浩突然咳嗽不止。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嘈杂的声浪,两名干警走进来,递给蒋大宾一张纸条。蒋大宾全看了看,立即离座,走到焦鹏远身边,轻声说:“工人,还是上街了,快到市委门口了。”焦鹏远沉下脸。“不是采取了措施,不许工人离开工厂?”进来的干警神色慌乱地说:“在岗的工人是被劝阻回去,没出工厂大门。退休和下岗工人是从各自家里到市委门口才集合成队伍的。等我们察觉,已经晚了。”蒋大宾焦急地说:“焦书记,是不是立即实施第二套方案?”焦鹏远阴沉着脸道:“好吧,立即行动。”方浩站起来,大声说:“漫着!我们还有时间,我出去,去和工人对话。”市委办公大楼门口警戒森严,长达一百米的警戒线由防暴警察组成了密集的人墙,他们手中的玻璃钢盾牌闪着寒光。方浩与公安局长蒋大宾、刑侦处长陶铁良从市委大厅走出。方浩心里很清楚,这次与工人凶多吉少的见面关系到改革的全局。他们是载舟之水,也是覆舟之水;是改革的动力,也是改革的阻力,关键在于怎样引导。就要迈出市委大门,下面是几十级台阶,一旦出现在台阶上向下走去,对抗就已经开始。方浩的手心出了冷汗,不是来自恐惧,是心灵深处迸发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镇静地注视台阶下由警戒线隔阻开来的一千多名工人,他们秩序井然,前排高举着红布横幅,贴着黄色来体字——我们工人有力量!队伍里有十几个人手举着木牌,上面贴着***的照片。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示威,倒像五六十年代的国庆节庆祝游行。方浩迅速作出了判断:这是一次精心策划和组织,自我保护周密的请愿活动,除了没有事先申请外,没有迹象显示出蓄意的对抗和使用暴力的倾向,工人的自律依然存在,这就给温和解决留下了出路。见到市委大楼出来了三名干部,领头一个年轻工人突然转身,面向工人队伍,他高喊了一声:“唱!”他挥动有力的手臂打拍子,充当了合唱指挥。上千个喉咙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盖起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开动了机器轰隆隆响,掌起了铁锤响叮当,造成了犁锄好生产哟,造成了枪炮送前方!嘿!嘿!嘿!嘿!咱们脸上放红光!咱们的汗珠往下淌嘿!嘿,为咱全中国彻底求解放!或许(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支歌是被岁月风尘隔蔽得太久,或许是唱歌者的心境已与当年有了很大的落差,方浩没有从歌声中听到热烈,听到的是悲怆。不变的是豪迈、慷慨与激昂。泪水情不自禁地涌满了方浩的眼眶。他低声地对公安局长蒋大宾说:“立即让防暴队撤退,用不着如临大敌。”“市委的安全怎么办?他们冲进市委大楼,这个责任太大了。”方浩绷着面孔命令:“让你撤,你就撤!出了问题我负责。”“我……要请示焦书记。”“用不着,非常时刻,我有临机处置的权力,撤!”“那好吧,出了问题你要承担责任。”蒋大宾快步下了台阶,走到防暴队前,向队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队长面向头戴钢盔、手持盾牌的警察大声叫道:“全体稍息!立正!向左转!齐步走!”防暴队整齐地撤离了。就在这时,工人队伍中的后排往前拥挤,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的工人们突然挽起了手臂,组成了人墙,挡住了向前拥挤的人们。方法甩下了陶铁良,独自下了台阶,站到与工人只有三米的最后一个台阶上。他的右手向前方挥动说:“同志们,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首先,我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诚心诚意地跑到市委来给我们提意见,这说明在你们的心里,是把市委市政府当成了主心骨,说明了你们对我们的信任,为这个,我向你们表示感谢广方浩摘下鸭舌帽,向工人们鞠了一躬。市委大楼二层临街的一个大房间内,焦鹏远、苏南起、辛茅撩开窗帘的一角,注视着大门口的局势。苏南起不满地说:“方浩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撤了警戒线,一旦冲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又向他们脱帽鞠躬,完全丧失了原则。”李公显也伸过头来,往外看,头也不回地说:“你去把方浩换下来,还来得及。”苏南起怔怔说:“我?”李公显转过身,鄙夷地说:“你不敢去吧?我注意到了,工人的对立情绪已经减弱了,如果这次危机能够化解,你们应该感谢方浩。方浩的政治观点、改革理论,有严重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但他的政治勇气与政治智慧是一流的。可惜,他不是我们的人。”台阶上,方浩向下迈了一步,来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身边,轻声说:“你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青年本能地摇摇头,在方浩目光的注视下又点点头。“那好,我要求你,一定不要让人墙被后面的人冲散,不要让队伍挤上台阶,不要把事态恶化。一旦冲上来,你们只有踩着我的尸体过去。你们不要犯更大的错误!”方浩加重了语气。“事态恶化,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可不想进公安局。”青年转向,面向队伍,大声说:“安静!大家安静!谁要是往里冲,谁就是工人阶级的叛徒!”人群安静下来。方浩走到几个老工人面前。“大爷,您是哪一年进厂的?”“五O年。”“您呢,大爷?”“比他晚一年,是五一年。”方浩转身上了台阶,把右手一挥说:“你们中间,有第一个五年计划就进厂的老工人。从第一个五年计划到第八个五年计划,你们和那些今天没有来的工人作出了重大贡献!你们,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奠基人和建设者,我向你们致敬!”方浩摘下帽子向工人鞠躬,他挥动着帽子说:“同志们,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你们成群结队而来,不是敲锣打鼓送喜报来的,过去,你们之中肯定不不少人到这里来送过各种各样的喜报。今天,你们是憋了一肚子气来提意见的!你们是来为王紧跟一家的悲剧鸣冤叫屈的!你们是为寻求社会公正请愿来的!更主要的,你们是为关心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改革而来的!同志们,是不是这样?”一千多个喉咙发出同一个声音:“是——”方浩挥动帽子。“刚才,大家唱了一支很好的歌,《咱们工人有力量》,有一句歌词是,为了全中国呀求解放!我们已经经历了十八年的改革,仍然是为了求全中国的解放!这一次解放是把生产力从落后的生产关系中解放出来!把资源的配置从计划经济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让它得到重组和最佳配置!一句话,从贫穷中解放出来!但是,改革也暴露出许许多多的问题,有些矛盾比如两极分化、贫富悬殊比以前更加尖锐了。工厂停工,发不出工资,大批工人下岗、失业。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从改革中得到实惠或者相比之下得到实惠较小。王紧跟一家的悲剧就是一个例子。那怎么办?是用改革的办法来解决改革中出现的问题,还是用倒退的办法来解决?小平同志已经给我们指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条康庄大道。看着我们的周围,看看我们的城市,看看我们的国家,谁都不能不承认,改革使中国富裕强大起来了!由于综合国力的提高,实质上我们每个人都从改革中得到了实惠。但是,确实也存在着许多严重问题,要靠我们同心同德去共同解决!”人群里不知是谁喊起来:“当官的腐败,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吃国家的,贪国家的,他们才该下岗!你们敢动真格的吗?”“官官相护!你别糊弄老百姓啦!”方浩见人群出现骚乱,提高了威慑力。“谁想说话,站出来讲!如果有人想制造事端,扩大事态,我告诉你,腐败分子巴不得你们这样做,到头来触犯法律的是你们,他们躲在后面偷偷笑呢!”人群又安静下来。“反腐败是在严格的法制轨道上进行的。你们有权揭发!举报!但闹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依法治国,对任何人不能例外,对你们不例外,对我也不例外,对贪官污吏当然更不例外!”人群被方浩的凛然正气征服了。“同志们,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条路能不能走下去,就靠我们大家了。”方浩给了工人们一个意外,他们以为听到的肯定是官僚不离嘴的套话和空话,没想到听到的是肺腑之言。他们也给了方浩一个意外:方浩认定回答他的肯定是此起彼伏的愤怒口号,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便响起了一片掌声。泪水模糊方浩的视线,他双手一扬。“谢谢!谢谢同志们!谢谢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市委确实非常需要倾听你们的批评、建议和呼声。同志们,大家请回吧,请你们选派出代表与我们共商改革大计。我代表市委市政府保证,不抓辫子!不打棍子!虚心听取并采纳你们的合理意见和要求!现在,大家请回吧。”几名老工人商议了几分钟,领头的年轻人站在台阶上大声喊:“我宣布,和平请愿胜利结束!现在,解散,各回各家!”焦鹏远站在市委二楼临街的窗前,看着人群秩序井然地撤离市委门口,忧喜同时涌上心头。喜的是一场危机终于化解,闹大了,他这个市委书记也摆脱不了责任;忧的是方浩这个人胆识、能力过人,利用王紧跟事件也没能把他搞倒,以后就更难办了。焦鹏远刚要放下窗帘,看见方浩摇摇晃晃走上台阶,一个趔趄,摔倒在台阶上。陶铁良扶起方浩,抱在怀里大叫:“救护车!救护车!”第三十八章讲法制工人出狱藏证据秘书入监病危通知书!陈虎刚下飞机,见到周森林递给他的方浩病危通知书,像被抽去了灵魂似的痴痴无语。半天,才喃喃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周森林轻轻推了陈虎一下,默默地走向汽车。奥迪车内,周森林忧愁地说:“陈虎,你不在的时候,险些出了大事。制冷厂两个劳模自杀,引发了工潮,几千名工人到市委请愿。方书记挺身而出,把工人们劝走了。他一向超负荷运转,这次又受了刺激,一下子就病倒了。贪官污吏拍手称快呢。”“脱离危险没有?"“没有,一直昏迷。他的病太多了,八成回不来了,唉“我能去看他吗?”“不能。只有焦书记去了一次,也没能谈话,站在门口看了两分钟。”“那我们怎么办?向谁汇报?”“排长牺牲,战士就不不冲锋了?丁局等着听你汇报。”奥迪在沉闷的气氛里行驶。方浩觉得有人摇晃他的床。迷迷糊糊醒来,只见施三宝站在床前。“方书记,你知道我没有打林市长,他们给我扣上这个罪名,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不救我出去,工人还会上街,他们知道我是冤屈的。事态还会扩大,你想过没有?”“施师傅,我知道你没打林市长,在场的十几个工人也证明你没打人,但我也没办法。林市长指控你动手打了他,又有医院的诊断书,还有几个证人,这个案不好翻。”“哼,你算什么清官?你眼看老百姓受冤,不敢出面主持正义!为了一个林市长,你置工人的利益于儿戏呀!明明是林市长自己装病倒下的,为什么栽到我头上?”施三宝抓住方浩的脖领子用力摇晃……方浩终于醒来。一直守候在病床边的护土惊喜地叫起来:“方书记,你醒了!我去叫医生。”“……我……想喝水……”护士用滴管把几滴水滴在方浩干得起皮的唇上。“我……要见林市长…清事……谈……”医生在方浩神志清醒后的第六个小时,同意方浩会客,但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林光汉与方浩住在同一所医院。他一直很关注方浩的病情,得知方浩脱离了危险期,他非常高兴。他穿着病员的长条睡袍,来到方浩的病房的门口,问守候在在病房门的护土:“我能进去吗?”“行,谈话不要超过五分钟。另外,千万别引起病人的激动。”“好,我记住了。”护士推开房门,林光汉在进门的那一刻突然感到惭愧和不安。方浩躺在病床上,伸出枯干的手。林先汉紧紧握住它。“老方,保重呀。”方浩艰难地一笑,“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工潮的事,让我放心不下……工人提出了要求……释放施三宝……如果他有罪,不能放……没罪,放了他,有利于……安定……林市长……你……明白吗?”林光汉默默点头。“我怕是……不行了……老林……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老方……别激动。”林先汉给方浩擦干额头的虚汗,“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施三宝到底打了我没有?”方浩点点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等你病好了,我再详细说给你听。我负责任他说,施三宝没有打我,他没有打我。我当时倒下,是想尽早结束冲突,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后来,抓了施三宝,引发了工潮,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你能作证吗”“能,我能。我出具书面证言,证明施三宝没有动手打我。老方,你放心吧。”方浩的热泪滚落。“林市长……我……谢谢你……”“老方,你别说了。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施三宝走出看守所警戒森严的大门,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自由。陶铁良陪着他出来,笑着说:“施师傅,我可不欢迎你再回来哟!”“我也觉得这不是我来的地方。没进来前,我以为关进来的不外是小偷、流氓、杀人放火的家伙。进来一看变高级哩,我那个号里不是公司经理就是董事长,再不就是财务主管。在社会上一比,我是穷人;进了看守所一比,我还是穷人。这工人的优越感在哪儿也找不着了。”陶铁良被逗得哈哈大笑。“您老的怪话说得也很别致。您这么大岁数了,以后有热闹的地方,我劝您还是少去。哪个庙都有屈死的鬼,要不是方书记,这一壶还真够您喝的。”施三宝这才发现自己上衣的扣子错了位,忙解开重新扣好。“要是老天爷开眼,让我见上一回方书记,这辈子也算见识了一位清官。”一辆奥迪车驰到陶铁良身边停下。陶铁良打开车门说:“施师傅,请上车。”施三宝不知所措,“不是说没事,我能回家了吗?你们又要把我弄到哪儿去?”“上车吧,到了就知道了。”施三宝上了车,陶铁良坐在他旁边。奥迪车向医院驶去。奥迪车驶入医院大门。陶铁良先下车,然后手搭车篷请施三宝下车。这个姿势使看到这一场景的人们发生了误解,以为这个脏兮兮的老头是什么大首长。施三宝下车后愣愣神说:“这车里太闷气,哪有大公共敞亮,我头晕乎乎的。”“见了方书记,你可别再晕乎乎的了。”“方书记?”“是呀,你不想见他,他还想见你呢。他指示我,把你请到这里,聊一聊。”施三宝转身往后退,被陶铁良一把抓住。“施师傅,门在这边。”“我还是回家吧,我怕见当官的。”“咦,这就怪了,你揪林市长脖领子的那股劲儿哪儿去了?”“别提,别提,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那时是仗着人多势众,现在我是一个人,还真肝儿颤。”陶铁良笑着拍拍施三宝的肩膀,“放了你,你倒肝儿颤了。你要是早肝儿颤,哪有这么多麻烦。走吧,走吧,方书记身体刚刚恢复,你说话简单明了点。谈不了几分钟。”施三宝犹豫地说:“那我见了面,磕个头就出来行不行?感谢方书记的救命之思。”陶铁良忍住笑说:“您别再出洋相了,领导接见,哪有磕头的,您还以为是前清见县太爷呢。这边请。”方浩在的小会客室等候着施三宝,见陶铁良陪着施三宝进来,他站起来迎上,握住了施三宝的手。陶铁良介绍说:“这就是方书记。”“我是方浩,施师傅,请坐。”陶铁良扶施三宝坐在沙发上。施三宝结结巴巴地说:“方…啃书记……您的救命之恩,我……终生不忘…我…我代表全家,谢谢您了。”“不要客气,”方浩谦和地一笑。“你的问题要是很严重,我也救不了你。施师傅,身体还好吗?”“好,好,没病。”“身体好就好呀。施师傅,你是新中国第一代工人,在重机厂和制冷厂是老前辈了,应该给青年人做出个榜样,以后遇事不要冲动。我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您让我往东,以后我绝不往西。”“不是我,我们是平等的,我怎么能命令你呢。我希望你运用工人老师傅的影响,回去说服那些还想采取过激行为的人,要维护安定团结的局面。有意见,提嘛,举报嘛!这都是公民的权利。但采取对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就不好了,只会使事情更复杂,给改革增加困难。你说对吗?”施三宝没有想到这么大的干部说起话来一点训人的架势都没有,忙说:“对,对,回去之后,我一定挨家挨户去说,再也不要闹事了。方书记,我该怎么感谢您呀?”“我还没感谢你哪!你出来了,我去了块心病,这身体一下子就恢复了。你要是能到工人群众中去宣讲党的的政策,我又去了块心病,身体会更好起来。”陶铁良推推施三宝。“哎呀,方书记,”施三宝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陶处长让我只谈几分钟,我给忘了。您多保重身体,那我走了。”方浩站起来送客。“我也不耽误你时间了,一家子等你回去团圆呢!以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意见,直接找我。铁良,你替我送施师傅。对不起,施师傅,护土不让我出医院的大门。你看,我也被禁闭着哩。”一位意料不到的客人笑盈盈地进来,她正是市人大副主任田醒。“哟,方书记,你真把我们吓了一跳。现在,谣言太多,说你病危了,这不好好的吗!我太高兴了!”田醒热情地握住方浩的手。“田副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快请坐。”“我刚从南方回来,听说你病了,就赶过来了。病房的护士说你在这儿。方书记,全恢复了吗?”方浩微微一笑。“你那么忙,何必亲自来呢。身体吗,一阵好一阵坏,让你挂念着,谢谢。”“是不是制冷厂工人闹事,把你累着了?制冷和重机,是老大难,我去抓过一阵,也没见什么成效。不过,是中央树立的典型,名声在外,好不好的,市里也不便过问得太细,企业自主,政企分离嘛。我也很长时间没去了,方书记要是了解什么情况,也许我能帮你理理顺。”方浩听出了田醒的弦外之音,“中央树立的典型”、“市里不便过问”都是暗示他不要插手;所谓“理理顺”意味着关系很复杂,一旦陷进去就不好收拾。“我不管经济,更不管企业,也没有手伸得太长的习惯,身体又不好,哪有精力去过问重机集团的事。田副主任,谢谢你对我的关心。”田醒绽开了笑容。“方书记,你要是老这么客气,就是把我拒之千里之外哟。我今天来,一是看望老朋友,二是有件事向你汇报,请你支持哩。”“好,你说。”“市人大的新办公楼就要动工了,拆迁的一千五百多户居民也初步进行了安置。新居的地点比较远,在三十多公里外的近郊,居民的意见很大呢。从市中心搬到郊区,要我也不愿意。对老百姓,我们还是要理解的。”“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有七八家钉子户,死活不搬。准备强行拆除,可能会需要公安的支持。你是主管公检法,我来汇报一下,真有困难的时候,请你支持哟。”“这些事,找蒋局长就行了。他会酌情安排的。对群众,能说服尽量说服,除非触犯了法律,不能动用警力,执法者首先要守法。还有别的事吗?”“没有了。方书记,以前我们来往不多,以后就是朋友了。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打声招呼。好,再见,保重身体要紧哟!”田醒走后,方浩满腹狐疑,她除了暗示我不要插手重机集团,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钉子户的事,找当地派出所,至多请求分局协助就足矣,为什么会直接找到我?方浩报病危后出院,对于反贪局干警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但端上来的“蛋糕”是一大堆麻烦。方浩拖着病后虚弱的身体听周森林、陈虎、焦小玉汇报。周森林连声音都透出疲劳。“中央对何启章一伙的串案的侦查进展不大,表示忧虑。这件案子因媒体部分曝光,引起了全社会、全国、甚至国际社会的关注。必须尽快拿出一个说法……”方浩打断说:“我补充个情况。高检和高法的两院报告,代表们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意见,觉得我们反腐败的力度还不够。这不能不说受到何启章一案迟迟不能结案的影响。老周,你接着说。”“我们不能老用主要案犯和证人在逃来搪塞。犯罪嫌疑人不能缉拿归案,是我们的失职。陈虎,你说说郝相寿的情况。”“根据我们对郝相寿失踪的调查,以及国际刑警提供的资料,初步判断三点。一是郝相寿并非主动脱逃,像是被一些人劫持、绑架了。二是郝相寿已不在该国境内。三是搜查郝相寿物品中发现的这个女人很值得怀疑。”周森林的目光转向焦小玉。“小玉,你汇报这个女人的基本情况。”焦小玉从卷宗里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陈处传回的这个妇人在红色宝马车头的照片,经技术处理查到了宝马的车牌号。这辆红色宝马属于我市蓝天投资公司所有。蓝天公司的负责人承认这辆车是他们的,但经郝相寿要求,借给这个女人长期使用。这个女人叫邵玉华,今年二十六岁,哈尔滨人,当过舞蹈演员。她一九九三年来到我市,经常住在地平线饭店。我去地平线饭店查阅了半年来的人住客人名单,并没有邵玉华这个名字。目前,不知道邵玉华是否还住在我市。情况就是这些。”周森林看看方浩,怕他身体支持不住。方浩微笑着指着周森林说:“想说什么,你就说什么。我身体吃得消。”“那我们先科抖情况,然后再分析。方书记要善解决了重机和制冷工人闹事,无罪释放了施三宝之后,我们取得了意外的效果。工人不但不闹事了,而且连续送来了署名和匿名的十几封举报信,我归纳出三个方面的重大线索。一是挪用制冷厂八千万流动资金修建了高标准的干部宿舍;二是引进的压缩机流水线是过时的设备,而竟然用去了四千五百万元。在引进的过程中,以出国的名义,先后三批六十九人次公款出国,举报怀疑有人拿了外方的高额回扣;三是厂党委借优化、下岗、精简为借口,打击迫害举报人王双喜、王紧跟、刘翠等人,工人们要求追查导致劳模一家自杀的厂方应负的责任。”“轮到我了吧?”方浩双手互相揉搓,以减轻关节的疼痛,“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你们都知道吧?”方浩把话题猛然转到朱元璋身上,使大家感到很奇怪。“朱元璋为了巩固政权,采取了严厉镇压贪官污吏的行动,也是反腐败。他把贪官的皮整张剥下来,填上干草,放在殿前给百官看。想以此震慑试图鱼肉百姓的高官。有没有用呢?用处不大,贪官污吏杀了一批又出了一批。你们说这是为什么?我看主要原因有三个,首先是政治体制的问题,那种官本位的政治体制给贪官污吏的产生提供了机会,体制不改变,就有人贪污腐败。第二个原因,是侥幸心理,高官们以为十个贪官能被皇帝察觉的不过一个两个,不会轮到自己头上。三是没有舆论监督,尽管有监察御史等机构,相当于今天的监察部吧,但信息来源太少,朝廷不知道贪官污吏在下面干了些什么,所以贪官污吏肆意为虐。言归正传,何启章串案,要以缉拿郝相寿、葛萌萌、孙奇等人归案为重点。如果郝相寿是被人劫持,。那一定是有目的、有计划进行的一场和我们的较量,也就是说对方知道控制了郝相寿,就控制了我们的进一步行动。这不奇怪,腐败早已超出了国界,他们是上下结合、国内外结合、白道与黑道结合。不能把郝相寿缉拿归案,我首当其冲,要引咎辞职。陈虎这次出国取证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邵玉华的照片。邵玉华和郝相寿仅仅是感情上的联系?不太可能。权色交易,双方都要有好处,出卖色相的大多是为了获取权力提供的方便来捞钱。一定要找到邵玉华,她也许会成为一个突破口。重机和制冷厂的问题,至少提示我们三点。首先,腐败破坏了经济秩序,给国民经济造成了损害,制冷一个合资厂,竟然也到了破产的边缘,不会仅仅是管理不善的问题。第二点,腐败使群众和党离心离德,直接损害了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重机工人闹事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怨气嘛。第三点,腐败是严重导致社会不安定的因素,过去有一句话叫官逼民反,王双喜一家自杀就是一个严重的警告。所以对重机和制冷厂的腐败,要下大力气侦查。何启章的专案与制冷厂一案,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内在联系。但腐败是一张网,我们的视野不能太狭窄。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分工是不是可以这样,老周配合我抓重机和制冷,陈虎和小玉配合,继续对邵玉华和郝相寿侦查,组成两个工作班子。总的还是由森林同志负责,我对中央负责。”周森林站起来。“方书记,你休息一会。我们继续开会,拿出两个方案,再向徐汇报。”郝相寿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能记起的只是在工棚里自己脑袋被重重地一击,记忆在这里夏然而止。在这间窗帘关严的屋内,四条汉子冷冷的目光逼来,其中三个中国人,另外一个是黄发碧眼的洋人。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时密时松的枪声。“这是什么地方?”他胆怯地问。“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你在大陆经常出国,但这里你未必来过。你醒了,我们很高兴。”说话的是叼着雪茄的高瘦个子。“你们…是什么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一路上,你都昏迷着,我们给你用了药物,但我们很紧张呀。在你昏昏沉沉的时候,你乘飞机旅行了很多国家。为你准备假护照,我们花了很多钱。现在是你还钱的时候了。”“我……没钱,这个你们知道。”“没有钱,用别的顶替。你把何肩章黑皮本的复印件交出来,我们就扯平了。我们帮你选一个国家,提供新的身份,新的护照,再给你一笔钱。这个交换条件很简单,不过是几张纸。”他们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黑皮本的事?郝相寿的心里迅速地盘算。焦东方派来的人?他应该已经被捕,不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何叔派来的人?有可能,但何叔要黑皮本有什么用?也许是更有势力的人怕黑皮本把他牵涉进来,而雇用的海外黑道?郝相寿理不出头绪,但有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次越洋绑架、又劫持到第三国,操作成本极高,风险极大,显然是对黑皮本复印件高度重视,并有相当的财力和权力。我一旦说出复印件的所在,他们会立即杀我灭口!“我……当时没有复印,黑皮本我交给焦鹏远了。”一记强硬的耳光抽在郝相寿的脸上,鲜血沿着嘴角流下。“我们没功夫跟你玩。你对葛萌萌扬言过,你手里有黑皮本的复印件,现在忘了?”郝相寿心里清楚,这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对案情的了解并不亚于反贪局。“我……真的记不起来,…就是有复印件,也是在离开香港时丢在不知什么地方了。”又是一记耳光,接着是四个人一齐上。拳打脚踢之下,身体原本很虚弱的郝相寿瘫倒在地上。“别打死他,这家伙不禁打。”洋人的中国话很流利。瘦高个蹲下身,抓住郝相寿的头发,提起他的血流满面的脑袋,嘲笑说:“你真是越活越糊涂!居然给大陆写信,请求回去受审。你立再大的功,他们能留下你的小命?就算你揭发有功,判个死缓,不如一条狗活着,有什么意思。郝相寿,你放明白些,我们知道,你把复印件存在香港的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里,你说出来,手续我们去办。就算扯平了,放你一条出路,不回甘蔗园,去什么国家,由你挑。不交出来,你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一个肥胖男人用脚踢了踢郝相寿,说:“他昏死过去了。你们听着,他没说出是哪家银行前,不能让他死。否则,我们拿不到佣金。”郝相寿是装昏过去,这几句话他听得非常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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